過去自以為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但其實只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可這世上的行尸走肉又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李嬋
他們是復仇者——復國,不復生。
當朱全忠仰頭對上那雙暗夜中的眸,他便了然,自己的死期到了。
過去那是一雙屬于七歲孩童,不哭不鬧一言不發的眸,堅韌的、執著的。
因為這眸,朱全忠有無數日夜心緒難安,是此不知派遣多少殺手,不論明里暗里黑道白道。
只為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見過,甚至擁有,所以清楚那里面盛滿的仇恨,是要毀天滅地的。
其實想一想自己兩手血腥,殺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一千,怎會忌憚一個小小稚子呢?
然而這么些年怎么也找不到的李嬋,此刻就在面前,就在房梁上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
噠的,朱全忠的頭靠在一尊神像臺座邊垂下去沒了呼吸,而溫熱液體滴落的細音落在耳邊、落在漆黑的屋子里格外盛大。
使站在大殿中央的馮廷諤不得猛然驚醒過來,趕忙倉皇而逃。
啪的,門扉一甩,又被風吹得吱呀作響,而頭頂的李嬋卻坐在梁上冷眼旁觀,卻仍覺得吵的很。
她擱下曲起膝蓋的一條腿,合著另一條一起掛在橫梁上搖搖晃晃,就如多年以前那條向母索命的白綾,飄飄蕩蕩的搖晃著。
繼而雙手一撐,飛身而下——
一襲夜行衣蒙著面,仿佛整個人都無聲無息地與黑交融了。
倏爾,許多前塵往事涌上心頭,它們經年不絕地帶著灰挾上血浩浩蕩蕩……
長安大火、父皇橫死皇兄投河,乃至九哥哥服毒,婉兒、秋嬤嬤、虔嬤嬤……那些一個個在睡夢中驚醒的名字。
一霎之間悉數躍出,折磨淚腺洶涌澎湃。
可又只能忍著哭,將所有滄桑一概哽回,只能踩著瓷磚上的影子蹲身前傾,瞻仰于朱全忠那張面如死灰的遺容——
凝視他胸前那把插入的短刀,涓涓殷紅沿刃淌過,一滴滴打濕龍袍。
血腥氣很快就漫延占據了整個空間,逼狹了李嬋脆弱的神經,咻地起身抽過腰際的挑山鞭就要戮尸而辱!
未想頭頂有人更快一步地出聲遏制:“嬋兒!”
李嬋聞言,抬眼只瞧越過房梁的一方屋頂上正漏出張側臉,是李如:“回來。”
鎮定自若的聲音,嬌柔媚惑的芙蓉面隔過房頂瓦片探出來,不經意透了幾分威懾力。
所以她不過微垂眼眸,將挑山鞭收回去,踩過柱子房梁就是躍身而上。
屋頂的風呼嘯而過,吹起他們發梢紛飛纏綿,也揚起衣袍翩躚起舞。
他們一行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立于暗夜屋脊上,踏著一排排弧形青灰筒瓦有些凌亂。
齊蔚徑自望向坐在自己身前的李如,她就那么雙手抱臂地坐在宮殿屋脊上,只是衣衫單薄,風染輕紗。
他便脫下了身上的紫藍外衣,繼而上前一步半蹲半跪給其披上。
李如沒回頭,不過理所當然拉緊了肩上的衣,目光卻依舊注視著站在身前的李存勖問:“還有多久?”
然后只著白色中衣的師父,落在了李嬋眼里,她的雙指也不由揪過一角衣裙摩挲,全然不顧自己身側還有一個李昪……
也在較勁。
這一幕沒由來的極富魅力,致使老天爺沉默地注視了許久。
唯有他們身旁的鷓鴣鳥一只跟著一只不停盤旋,沒頭沒腦的左搖右晃,不辨方向。
然后又一只一只沒入了郁黑的天空里,瞬間——消失!
直至腳下喧鬧聲起,看見朱友珪帶著人馬沖進了朱全忠的寢殿,他們這才從混沌中出逃。
觀望于底下的魑魅魍魎渺小如斯,一如手中操縱的傀儡渾渾噩噩。
畢竟這一刻,眾人垂涎已久籌謀多時。
忽而有人落了淚。
夜幕之下,燈火之上黑白交錯,還有界限并不分明的紫藍,都成為了——
不堪負重又嗜殺成性的鷓鴣,然后奮力振翅飛向遠方……
黑色的鳥兒飛啊飛的,一點點飛成了白色的,漸次匯聚成一只不知名的鳥兒,振翅翱翔。
噗的一下越過天際,晨光便從山后一點點爬上來,漸漸覆于整片蒼穹。
辰時小雨初停,徐月就已起身梳妝,直驚得枝頭的花兒也搖搖輕顫。
鳥兒盤旋著,自上飛下,掠過明月樓門前的匾額,便見一條熟悉人影遠遠走來。
那是一位玉樹臨風的男子,有些面帶倦色地將阿噶的韁繩交給小廝,自提起衣擺一步跨過門檻。
嘭的,鞋底才剛落地,一只青花瓷瓶就在腳邊四分五裂,成為一地狼藉。
他不得輕微嘖了聲。
琉璃輕輕移開團扇,從那雙污泥斑斑的長靴望上去,卻是一襲干干凈凈的青色武袍,與纏在腰際的那條熟悉皮鞭。
然后目光停在那張清麗瑰絕的臉上,即上前喚:“公子,你回來了!”
“是啊,這一回來就看見有人在明月樓摔東西呢?”
許宜隨即去了幾分沒精打采,挑起幾分幸災樂禍地順著琉璃眼神看過去——
只見人群正簇擁著一位身著灰衫的公子,明眸秀眉,俊俏逼人的大聲呵斥道:“爺花了銀子,小姐不給面子,這生意只唱不賣可不能這么做!”
雖含怒意,聲音卻如銀鈴清脆,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嬌縱。
許宜一聽,即是倚在門邊問怎么回事?
原來這位公子姓柳名依,頭次來點了小姐卻不知是位清倌人,兩人把酒言歡濃情蜜意。公子幾欲云雨一番,小姐卻推脫再三,最后叫來了趙婆婆說是這明月樓根本就沒有一位紅倌人。
所以柳依就這樣在明月樓吵了起來。
他聽完不得搖頭輕笑,越過人群向前走去:“這位小爺,您要尋歡不如往別處去吧。”
那不高不低的音調傳入耳中,柳依登時一步上前掀翻桌子。
許宜一路風塵舟車勞頓,才剛遠途歸來,只想見徐月……怎知碰到這么個挑事的?
與此同時,第七樓東廂房里的徐月,一早起來就在等許宜……
等來的卻是一位氣質溫文身著白袍的公子。
她坐在榻上轉了轉手腕上的瑪瑙紅鐲,又撫了撫自己的拂紫衣裙,半響隔過珠簾,才用一雙狐貍眼打量過去:“公子不知是哪家的?如何說出這種鬼話……”
徐月的聲音懶懶媚媚,像是才睡醒的貓,又帶著幾分隱隱余威。
“買下明月樓……”她輕哼,端起茶杯擱至唇邊:“我只當不懂事,胡鬧而已。”
繼而牽起嘴角看了眼白衣公子的儒雅模樣,直將杯盞擱在桌幾上發出一記輕響。
來明月樓談生意的倒頭回見,還偏偏是許宜回來的這一日。
坐在桌邊的白衣公子一直都在把玩紙扇,聽如此說不禁有些在心輕嘆,剛欲張嘴說些什么。
不想外頭砰的一記重物倒地聲響,直接打斷了兩人談話。
甚至佇在樓梯間偷聽的沈顏也一下驚醒,只望見從樓下傳來的乒乒乓乓。
徐月即是起身掀簾走到廊上,越過每一樓走廊上圍觀的人群與所有紛紛擾擾……直接找到許宜身影,才是松了口氣。
每一樓廊上的人見了徐月出來,便有些噤若寒蟬地退回自己包廂,但也有兩三個有權有勢的客人依舊站在外頭看熱鬧,甚至不僅看樓下的打斗,還有樓上的美人。
看她那華貴精繁的裙角刺繡攀援九曲,看那一襲流光浮紫,冷中帶艷,艷里藏蠱。
臂上一條柔白披帛更是昭昭其然那份麗顏風姿。
明月樓樓主一向甚少得見,能出現在第七樓的人也大都神秘莫測,即使回到包廂里的人也大都忍不住地伸長脖子,隔過窗來一睹其容。
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不只是徐月,還有旁邊另一家客棧廂房里的兩個人……
一位青年男子抖了抖自己肩膀上的蝴蝶,便悄悄把胳膊搭在窗臺邊,注視著打斗的柳依。
而他面前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忽爾開口問:“柳依打得過嗎?”
男子聞言,從窗邊收神回來斬釘截鐵地就說:“打不過。”
“可那個許宜好像也不怎么樣。”小姑娘擱下茶杯撐著腦袋,額間描摹的一朵花過分綺獰,直讓人移不開眼。
她是第一次一個人離開桃花塢,不會武功,對江湖上的事也不甚了解。
對面的男人便耐心地解釋著:“那是他還沒抽出腰間的挑山鞭,畢竟出身青城。”
無人敢找明月樓的麻煩,傳聞就是因為公子許宜,或者說是因為他的挑山鞭。
這鞭子本沒有名字,是許宜的一套挑山鞭法打得江湖人盡皆知,才由此傳聞開來。
“你跟他交過手?”
“交過。”
“沒打過?”小姑娘挑過桃花眼角,故意拖著尾音問。
看他沒回答,又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難怪城主大人要盯著明月樓,原是怕被搶了江湖地位……”
噔的,一聲茶杯擱在桌幾的輕響,打斷了她話頭。
青年男子輕抬剪眸,啞聲只道:“你別管我,難道桃花塢不要盯著明月樓嗎?”
江湖上的殺手組織,一般都是指孤星城,但其實還有一個經年隱匿避世、神秘的無人知其所在的桃花塢。
四年前,升州金陵城的棲霞山下突然有了一座明月樓。
都說是尋歡作樂的地,卻說沒有紅倌人只有清倌人。而這七樓明月,也沒有人真的上過第七樓。
有人說明月樓其實是一個殺手組織,但沒有人進去做過什么殺人越貨的買賣,也有人說是那些做過買賣的人都死了。
于是一時之間,明月樓甚至被傳要與孤星、桃花三分天下。
所以眼前這位逗弄著蝴蝶的男子,身為孤星城的城主,劉臺……又怎能不與這個小姑娘,也就是桃花塢的花主王寇來看一看呢?
他自隔窗望去,看許宜和柳依一招一式來來回回,卻頗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
兩人身法不錯武功不弱,皆是赤手空拳。
既沒出什么兵器也沒用什么絕招,沒使全力,沒下狠手。
甚至明月樓上上下下的每一個人都沒插手,都看著,都知道柳依想試出許宜真實水平,許宜想探出柳依師承何派。
一招一式的點到即止。
對于這場打斗,劉臺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轉到樓上,卻見站在第七樓走廊上的徐月旁邊……
有一個素未謀面的白衣公子。
未及細想,王寇清亮稚嫩的聲線即在身邊響起:“那是誰?”
“不認識,未在明月樓見過什么白衣公子。”劉臺正要起身喚小二,不料王寇又折了枝窗邊樹梢的花晃過來。
“我是問,那個紫衣女子是誰?”
于是劉臺這才轉眼去瞧:“那是明月樓的樓主徐月,樓里的人都喚月姐,就像大家都喚許宜公子。”
“對了,你不是偷偷跟著你那個便宜姐姐來的嗎?她在明月樓好像被喚作藥姐姐,如何這也不知……”
“原來張惜在明月樓,都被喚作藥姐姐嗎?”王寇翹起眼角似嘲似諷的笑了笑:“怪不得不讓我喚她姐姐。”
劉臺有些不解地玩弄著自己指尖上的蝴蝶,但也沒多想,反對那個儒雅清俊白衣公子……他會影響他們的事嗎?
徐月站在樓上看著許宜身形翻飛,甚至不小心將脖頸上的青玉佩也揚在衣領外,但那腰際的挑山鞭仍未抽出……
而站在她身側的白衣公子卻是心花怒放,紙扇拿在掌中情不自已地拍了又拍。
這就是文采出群的青山兄么,一比一劃干凈利落。
恰如遠山寒上石徑之斜。
霎時,柳依一腳飛來,許宜立即側身閃躲,就在擦身的寸許之間——
柳依只望了許宜清淺臉龐,他們以眼觀眼以目觀目……許宜發間的白帶子飄起來,輕盈掩住了柳依的眸。
一瞬間的攝人心魄,白色發帶就這樣蒙著眼滑過去。
柳依再轉頭,只見自己整個身子就要踏空,摔倒前面被打破的青瓷碎片上!
這時,許宜飛快伸手去拉柳依,然而指尖只將柳依的發帶扯了下去。
柳依立即一個箭步站穩身子,墨發卻早已洋洋灑灑的盡數散開,襯著她白皙剔透的臉龐。
當下眾人一片嘩然——原來柳依,竟是女子!
頃刻間,明月樓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暗暗嘖嘖,旁邊的小廝打了茶盞,樓上的客人也劃倒了窗臺盆栽,所有人都各懷鬼胎又不動聲色的斂過目光、垂了眸子。
“你還給說著了,柳依真沒打過許宜。”王寇輕笑出聲,端起茶杯,屋內卻早就空無一人。
剩下了桌上一杯茶,正裊裊升著一縷熱氣。
砰的,兩扇門扉就被一腳踢開,旁邊的店小二也不知所措,即低頭彎腰的關上門。
柳依一邊走進屋一邊哭到榻上就嚷。
她便關上窗,也靠過柱邊紗簾略帶惋惜地嘲道:“是打的挺丟人的呢。”
“王寇?怎么是你?”柳依聽到聲音一下子翻過身,這才看清楚房間里只有自己和她兩個人:“我二叔呢?”
“走了唄,我也跟不上。”王寇眨著那雙柔情似水桃花眼咬下瓣橘子,問:“要吃嗎?”
柳依一見,轉而跳下榻拉過王寇在桌邊坐下:“明月樓好像真挺好玩,不如你帶我再去一次……”
“姐姐,我們才認識吧?”王寇喬裝成小孩口吻,又掩不去眸色里的疏離:“你來之前不還沒興趣嗎?我看你是被那個許公子打昏了頭呢。”
嘖。柳依有些悻悻然焉。
跟二叔出來玩,遇見這么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還以為會……不想卻是這般不好親近,只得換了語氣問:“你不也是為許公子來……”
“我為青城而來。”王寇瞥過一眼,有些無語的糾正,真不知劉臺跟她說了些什么。
這時柳依已剝開一個橘子,邊嚼邊問:“許公子不正是出身青城嗎?”
當許宜雙腳踩上第七樓的最后一級臺階時,白衣公子正眉眼含笑的站在徐月身邊,拱手施禮道:“在下顧敻,一介商賈,別號白雪。”
他說白雪時故意盯著許宜的臉:“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顧敻聲音干干凈凈,一止息連塵埃也巋然不動,只那一汪剪水雙瞳望著許宜,讓她心緒難寧的別過了臉。
他倒也不以為意,不過捏著手中紙扇嚓的折了一折,一如水滴墜入湖泊。
嘀的一記輕顫,在徐月微瞥眸光中捕捉出來,但她沒細想許宜與顧敻的暗涌深藏。
反是有些不耐煩打發著白衣公子:“顧公子,恕不遠送了。”
顧敻無法,只得深深地在許宜身上剮下波譎云詭的一眼,然后拱手作別,一步一步一層層地走下了明月樓。
徐月見人離開便自收回目光,低頭看過許宜長靴上的污泥說:“進來。”
從走廊來到屋里,光線不由得暗了暗,她掀開珠簾倚在桌旁。
看見桌上莫名其妙多了只木匣子,徐月挑的一下打開,里面是用錦布包著的一對皎月銀耳墜。
而耳墜用的銀與自己手腕上瑪瑙紅鐲邊鑲銀絲的銀是一樣的,甚至根本就是同一塊銀。
十一年了,有些禮物才送出去。
許宜看了眼,自有些心虛的低過頭喝茶,不想目光正瞥到屏風后隔門里的沈顏。
他使了個眼色讓他進來,結果卻內力深厚地聽見隔門里傳來了不緊不慢的咚咚拄杖聲。
那聲音漸行漸遠,徐月聽了,不由有些好笑:齊蔚都來了明月樓,還讓沈顏將東西帶上樓來。
但她還是不著痕跡的略過此事問:“這誰送來的啊?”
許宜沒想到徐月真的會問齊蔚,畢竟姐姐對師父一直都是……可既開口問了。
他也只能不著痕跡的磕磕巴巴:“大概是,大概是師父在蜀國封了翰林學士,帶份謝禮給……”
“是嗎?”徐月漫不經心的輕輕兩個字,一下打斷了后面的話。
周圍的呼吸仿佛在寂默里沉浸許久,一如樓下后院里的風蕭竹葉,唯有陽光透過花格窗一寸一寸漏進來……
“其實。”后來終于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其實幾個月前我傳信給師父說,也許這次以后明月樓就會關門辭客。”
“我,我也許也會離開……”
離開。她聽見這兩個字不由微微一愣:“你不用現在就跟他說這些的……”
“我只是怕你跟師父說不出口。”徐月沒說完的后半句,許宜徑直接了過去,又像在為自己的先斬后奏矯飾什么。
說不出口。
徐月一下如同感染瘟疫那般目光渙散起來,好似恍恍惚惚一夢經年,又像朦朦朧朧一如往昔。
尤如作古的老人從塵封的年歲里,抽回神思:“朱全忠死了,事情辦完了,你就只想隱退了……嗎?”
“是。”許宜也不再掩藏什么:“我不想再離開了。”
朱全忠死了,收尾善后的事情終于辦完了,許宜終是回了明月樓……為何還要離開徐月?
他們之間。
為何不再像過去一樣爬上蓬萊殿屋脊看落日了?還是,因為李存勖。
他低垂的眉眼在茶水倒影里有些模糊,可她只能側過臉去,望著珠簾游蕩沉默不語。
屋子里帷幔靜靜垂著,一絲清風也無,許宜似乎累了,徐月似乎很久很久也未聽見什么呼吸。
驀地響起咚咚幾聲敲門,猝然間打破了他們的無言。
能上第七樓的人也沒幾個,徐月估摸著是張惜奔喪回來,起身掀開珠簾就說:“進。”
吱的兩扇門扉被人從外輕輕推開,正是一身幽柔淡紅的張惜,低頭抱著封鷓鴣信走進來。
許宜看見那信封上的特殊記號,自事了然的起身告退,不過走到門口經過張惜身邊時,遞給她一方手絹。
徐月一手接過信,拆開只見李存勖蒼勁有力的字體在宣紙上游龍劃痕。
繼而望向張惜那紅得跟兔子一樣的眼,終究于心不忍:“令尊去世,委實哀痛。”
“你若有意此后同那個妹妹一起生活,離開明月樓。我,定當同意。”徐月說話間就把信移至燭臺。
猩紅的火苗燃起來,瞬間灰飛煙滅。
“不。月姐。”也不知火苗熏的還是什么,張惜的一滴淚瞬間落下來拒絕道:“我自小就跟你們一起長大,你們才是我的家人,我絕對不會離開!”
許宜說不離開,張惜也說不離開。
朱全忠都死了,事情也差不多快要結束了,他們還是和過去一樣呆在徐月身邊。
她有些無從置喙,不過走過去一邊安撫她,一邊問她的生身父親究竟怎么死的?
聽繼母帶過來的妹妹說是以前的仇家找過來,最后一番打斗到懸崖邊,一起墜崖殉情了。
現在靈堂之上,唯有那個妹妹獨自披麻戴孝,一張一張焚著紙錢祭奠。
當年母親難產去世正是芍藥花開時節,因此給她取名芍藥,長大了父親得知緣由,又留了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為她取名為“惜”。
可父親又不是母親的惜花人,一夜風流過后便一走了之,從未憐惜過這一朵芍藥花,無非憶惜那一段少年時。
“惜”之一字……真是名不副實。
徐月看著她慢慢止住了眼淚,倒了杯茶遞過去。
她只順著接過,又拽起指間的細絹想起了另一件事:“月姐。我剛才在樓下遇見一位白衣公子……”
“哦,是了。”徐月聞言,立即走到桌邊攤開宣紙說:“我正想讓你去查一查這個人,那個白衣公子自稱顧敻。說是要買了整個明月樓。”
“啊?還有人敢來——”
“是啊,還有一個柳依。”這時,徐月已擱下筆,把紙遞給張惜說:“也查一下怎么回事。”
張惜呆呆看著宣紙上的靈逸字體,不由將方才在樓下拉住自己沒有摔倒的白衣公子合為一體,原來那樣綺雅溫文的一個人是這樣的名字么?
顧敻。顧盼回眸,敻出塵表。
等到房間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徐月這才沾墨來回復方才的信箋。
而李存勖的信,就算燒了她也一清二楚記得,由是一橫一豎地書到:存勖,滅燕一戰……
白紙黑字,條理清晰的公事公辦顯得有些冷冷冰冰,但又是某些人唯一的私情。
她寫完封好正想出聲喚人,但下一刻又從腰間拿出了一只竹哨。
那是傳喚鷓鴣送信的竹哨,許宜也有一只。
不一會兒,一只毛色濃黑奇丑無比的鷓鴣鳥就撲棱著翅膀飛到了窗邊。
然后又被她拋向了天空,拋向了北方。
然后徐月看著鷓鴣越飛越遠的身影,不由舉起手瞇眼比著那個輪廓,就像是觸到了遙遠的鷓鴣鳥。
也像是觸到了遙遠的那個人……
其實在她生命的很多年里都是在等,等一只鳥等一封信。
顧敻回到居所,一進門就跑去后院抓起那只鷓鴣鳥,直盯著它的眼睛又笑又氣:“興師問罪的話——”
他一頓,看向了天空,又像看向了某個特定的方向:“當然還是要你去的啦!”
“誰讓你當初迷了路呢。”說著還撓了撓鷓鴣鳥的羽毛,笑道:“是吧。”
后院的竹影深處森森然然,不知何時悄悄幽幽地已立了兩條人影,一位年紀稍長的公子拿著一柄長劍站起身來。
“這人誰啊?”柳依問。
“不認識,前面你與許公子打斗時他似乎就在后院坐著了。”
另一位年紀稍輕的公子在對面柱杖而立,牽過韁繩,就和長公子說些什么。
“這又是誰?”
“沈顏。你二叔說他是崆峒派的人。”王寇說完,就拉柳依進來,接著啪的一下關上了窗。
“崆峒派?那三大武學門派不就只有一個少林派沒在明月樓……”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們說的話。”
王寇看柳依話被打斷,轉頭只見劉臺一身藏青的站在陰影里:“做什么去了?”
劉臺沒有立刻回答,反是給自己倒了杯茶,才說:“那個白衣公子,是如琴山莊的。”
“如琴山莊,醫者?”王寇下意識的問。
“是。如琴山莊能從第七樓全身而退,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青城派,崆峒派,如琴山莊……”柳依嘖嘖感嘆,江湖里竟有不做紅倌生意的明月樓,也有王寇這種別別扭扭的小女孩。
說著柳依一個側頭掃過眼王寇那朵綺獰的額間花,又自喃喃低語:“還有我們……”
“你們說還有別的人在盯梢明月樓嗎?”
王寇訕笑兩下,又托過腮幫子看了一眼劉臺,刻意挑去“我們”二字道:“如琴山莊與我的事應該無關,出現在明月樓許是他事。”
“青城派與崆峒派一直和明月樓有關系,打探過明月樓的多少都知道。”
話至此處,劉臺終于回過臉迎上了王寇的眸:“所以現在其實只有我與你在盯著……”
地下二樓里幽幽深深,一名男子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寒冰床上。
沈顏看著這名男子都已經睡了七年,仿佛還要再睡十四年一樣的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就像過去每一次他來探望的樣子,醒不過來了。
旁邊一個侍女把手巾扔入盆中擰了擰,又一個侍女伸出手來為其擦了擦臉。
接著一群侍女擁著一名大夫便是走了進來。
仿佛這樣繁復的療養過程已經持續很久很久了,也不知還要持續多久?
沈顏只得拿起身邊手杖,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到暗道盡頭按下機關,走出了地下二樓。
咔嚓一聲輕響過后,天光重新映回眼眸,后院里的風煞是溫柔,吹起滿院的葉子一片疊過一片。
沈顏踩著木樓梯發出細微聲響,一層層來到第四樓向東面的一間雅房,走進去推開窗——
隔壁另一間客棧的某個窗戶里,就出現了柳依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