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里才可以逃脫朱全忠的追殺?李嬋淚水模糊了雙眼,耳邊風聲凜冽地呼嘯,她這才明白——
李家的男兒總是要堅守的。所以皇兄死在了長安的九曲池,所以九哥哥留守洛陽。
李家的女兒總是讓人相信的。所以皇姐可以受盡寵愛任性刁蠻,所以婉兒的名字一定是溫柔美好,所以九哥哥說:嬋兒,活下去!
但李嬋又不僅是女兒,母后說她身上有一半是作為那個從未謀面的雙生胞弟而活著的。
夜色朦朧,她筋疲力竭的靠在大伯背脊上擦掉臉頰上淚水,又摟緊了懷里的婉兒問:“大伯,芍藥他們沒事嗎?”
馬兒跑的太快風太大,她有些聽不見,婉兒這個位置卻被李嬋和歐陽哲一前一后的保護著聽得一清二楚:“小公主……”
“他們的目標是你是婉兒,大伯安排了人又留了地址,芍藥受傷跟著一起走只會讓她傷勢加重,只會讓我們行蹤暴露?!?
話音未落,大伯猛的一勒韁繩,直讓小公主額頭撞得發疼。
婉兒抬眼去看,但見一隊人馬截住去路,為首者一派來勢洶洶:“你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是朱佩玲居高臨下的立于馬上,三句兩句就與大伯一來一回交起手來,李嬋見狀,隨即抱著婉兒下馬,打量周遭……
才發現他們已經逃到了長安城!
準確來說,是長安城朱雀街東第四街勝業坊東北隅——寧王的宅??!
這個地方,永生難忘!
還未回過神來,又聽見歐陽哲在那邊嗤笑道:“這又是朱全忠在哪里收的干女兒,可真是盛氣凌人哪!”
朱佩玲不是朱全忠的干女兒,是朱全忠親生堂妹。
只不過她一直都在暗處收集線報,這是第一次讓朱全忠調到明處來追殺大唐小公主。
一揮一刺的與大伯過了幾十招也未落下風,歐陽哲正讓朱佩玲感到有些難纏。
但聽嚓的一個眨眼,呲的一聲,自己擊出的利劍咚的便釘在了石墻上——
接著轟的一下,石門關閉,李嬋他們就已消失在所有人眼前,消失在了無數士卒的火把之下。
朱佩玲直接目瞪口呆,氣急敗壞地就對手下的黑衣人吼:“人呢?!”
而石門后面一片漆黑,甚至歐陽哲的出招姿勢還僵硬地維持著,眼前敵人卻已不見:“這是哪里?”
“皇兄德王府書房的密道。”耳邊傳來李嬋一句低音解釋道:“我以前來過一回……”
話說一半沉默下來,只讓兩人思緒萬千,門外卻又傳來了砰砰砰的砸門聲:“用力點!使勁砸開!”
一片乒乒乓乓吵吵鬧鬧,直讓婉兒有些害怕的抓緊了小公主的手喚:“皇姐……”
大伯知這條密道也終歸不是久留之地,立即開口問:“這條密道通往哪里?”
“我不知道?!崩顙纫幻姘矒嵬駜?,一面回憶起上次的情形:“我只知道這密道盡頭的石頭上刻了一幅長安城地圖?!?
“上次我按下了寧王宅邸,石門便通向了寧王……”
“那我們就走到盡頭按下地圖上大明宮的位置。”歐陽哲即是出言建議道:“如今這長安城,他們最想不到的地方就是大明宮!”
三人一齊摸索著兩側石墻一路順著密道深處走去,黑暗的長長石道里沒有光也沒有火把。
大伯走在前方為他們開路,婉兒走在中間,而她牽著婉兒的手走在最后。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后方砸門的聲音逐漸聽不見了。
什么也看不見,人其他部位的感官不由變得格外靈敏起來,也許就是因為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李嬋才尤為靈敏地感覺到婉兒有些控制不住的發抖。
周圍確實太安靜了,似乎只剩下三個人輕微的呼吸聲。
為了緩解眾人心底恐懼,李嬋遂而出聲發問道:“大伯,您為何要帶我們來長安呢?”
“不,我只帶你們經過長安。”歐陽哲一手牽著婉兒一手摸著石壁繼續說:“長安是從洛陽到蜀地的必經之路。”
“誰會想到你們千辛萬苦逃離洛陽,卻來了長安呢。所以……”
“所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公主立即明白話后省略,接過大伯的話就道。
然而下一刻,走在前方的歐陽哲驟而停在原地輕呼一句:“完了!”
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朱佩玲這么快就能找到長安來,那么芍藥他們……那現在的大明宮不就是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才剛意識到這一點,卻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密道的盡頭,面前石壁凹凸不平,仿佛正是那一幅長安城地圖。
而歐陽哲并未按下任何石頭開關,耳邊只傳來咔嚓咔嚓的機關轉動之聲,然后漆黑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白點。
很快的,那個白點越來越大,逐漸變成一片慘白之色……
但見石門洞開,一個黑影幽幽走進來,帶著如同鬼魅般的聲音:“小公主好久不見啊。容請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朱佩玲,你的仇人?!?
她就站在大伯半邊身側陰影的前方,身后正是大明宮重檐疊闕的屋頂,與昏暗不明的天空。
多少年后午夜夢回,李嬋的腦海都烙印著這一句——
我叫朱佩玲。
闊別許久的大明宮并沒有想象之中的荒蕪,可也沒有了回憶之中的繁華。
夜空森森,不知飄過了幾朵云,也不知這些云來來回回地飄過了幾遍。
朱佩玲提著劍,一步步朝著自己走過來,歐陽哲正在前方與無數黑衣人纏斗不休,還好婉兒已被自己藏在了一旁草叢里。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這座血海尸山的宮殿。
李嬋一點一點的挪動胳膊往后退,又一手拖著血流不止的右腿,顫抖不已。
仿佛整個視線都是傾斜的,朱佩玲凌厲劍峰在地磚上呲呲作響,越來越近,風吹起她的裙角翩躚纏綿。
終于,她站到了她面前睥睨傲然的舉劍,再輕勾唇角,毫不猶豫就要揮下來——
就在那一刻。
嚓的一聲輕響只讓朱佩玲低頭去瞧,卻是婉兒不知從哪沖過來撕咬住自己的手腕,劍刃也由此未能再進逼一寸一厘。
瞬間鮮血淋漓匯成江河,流淌在李嬋面前生生發疼。
此情此景不由得何其熟悉,父皇死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握住了朱全忠揮向母后的劍刃血流成河……
現在婉兒也是這樣咬住了朱佩玲直指向于自己的手腕,血流成河。
一個分神,再次抬眸李嬋已然滿目通紅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地低呼著:“婉兒……”
然而這個真正的大唐小公主第一次學會了無聲地哭泣,第一次婉兒想哭不敢哭!
然而誰也不知道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原來有那么大的力氣,任由自己淚水和過了朱佩玲血水……
攀沿于長長劍刃直滾到劍尖上,停在李嬋的喉嚨前,再一顆顆的砸下去!
“滾!”
朱佩玲疼的直罵,不停擺脫著婉兒牙口,最后直接揮起一個掄甩——
婉兒咻的整個身子飛了出去,一路越過宮墻掠過宮燈嘭的一聲……大概是骨頭和石頭的撞裂。
世界突然萬籟俱寂,李嬋立即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這,就是粉身碎骨嗎?
再一轉頭,宮燈里的蠟燭掉出來點著了草木……很快的就變成了一片火海。
她又目睹了一個親人的死亡,婉兒就這樣被朱佩玲扔出宮墻——摔死了,燒死了。
這大概是老天爺留給她,最善良的一個死亡。
不是父皇那般死不瞑目,不是皇兄那般投尸于河,不是母后那般一條白綾,不是皇姐那般杳無音信。
一面宮墻掩飾了很多的面目猙獰,一墻之隔穿透了所有的撕心裂肺:“婉兒!”
李嬋咔的折斷了渾身骨頭一樣猛然轉身,盯著那柄和婉兒一起被朱佩玲甩出去的利劍,仿佛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受傷的右腿,飛快就是爬了過去。
撿起那柄方才直指于自己喉頭的利劍,不慌不忙站起身來,走向朱佩玲背后轟的一擊而中——
猩紅熱血濺出來,染在了她的睫毛上,顫顫覆蓋于通紅雙眸。
直叫人酣暢淋漓!
李嬋的仇恨絕對痛!李嬋的眼睛絕對紅!李嬋的動作絕對瘋!以至于朱佩玲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刺了個對穿。
然后愣愣地撐著身子轉過來……這是李嬋第二次殺人。
這邊動靜太過驚駭,終引得前方和黑衣人拼殺的歐陽哲轉過頭來,目瞪口呆!
繼而回身抽刀砍傷一個黑衣人左腿,就是跑過來抱起小公主,跳上一匹烈馬奔逃而去——
駕的一下風馳電掣,只剩下身后亡命天涯般的紛紛揚塵。
朱佩玲一下支持不住,整個身體轟然倒下,砸在冰涼的地磚上格外沉悶。
她仰過頭,卻看不見遼闊天空上的月亮。
再要望一眼滿天繁星,那些被打傷的黑衣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爬過來,把天空都擋住了。
他們呼喚著推搡著,誰會想到朱佩玲會被兩個小女孩聯手殺了呢?仇恨,真是可以毀滅一切的。
她忽然累了,閉上眼什么都不想看了,不過想著堂兄已是天下之主,應該可以為自己舉辦一場風光大葬了吧……
因為在這世上男人皆是為家族戰成功,女人都要為家族戰至死。
剛回到明月樓,許宜就讓張惜處死了那個自己身邊新來的慌然小丫頭。
張惜低聲應下此事,只奇怪徐雅新挑出的小丫頭怎會被公子頭回帶去就否決了。
但對于許宜準備要帶著出任務的人,她向來也不會置喙什么,不過看著小丫頭的血一點點漫延到自己腳下。
一如此時血紅的晚霞隨著光暈偏移,張惜關上明月樓后門門拴,再一轉頭——
就見王寇倚在墻邊,她披了件墨色斗篷,卻遮不住里面的瑰色裙角,鮮艷明亮。
“我最后來問一次,你真不離開明月樓嗎?”
“問多少次,我的回答也一樣的?!睆埾П韧蹩芨咭恍?,就像在看一個耍性子的小孩。
“王寇,你自小和你阿娘長大,可我自小不是在我阿爹阿娘左右長大,是和月姐長大的?!?
“便是我阿爹與你阿娘在一起了,我亦非你姐姐?!?
“況且如今他們都死了,你就更不是我姐姐了……”王寇破罐子破摔的,把她的話說完:“是嗎?”
張惜沒答,看了眼身后的門就拉過王寇隱入了另一條小巷子:“你想干嘛?”
“哼?!蓖蹩芴鹉请p桃花眼,有些不屑地掃過明月樓后門方向,又反問道:“月姐就那么好嗎?就算……”
“什么?”
她頓了頓,終于說:“四年,明月樓就在江湖上聲名顯赫,說是什么尋歡作樂的地……難道那個月姐就沒有沾過血嗎?”
“就不怕有人來尋仇嗎?”
最后三個字的落音驚動得墻邊的樹梢顫了顫,張惜冷笑一聲,立即叱道:“你知道什么?”
徐月也不知道地下一樓通往徐府宅邸的密道,空氣為何如此潮濕,點了幾次燭,火光才照出幾點人影輪廓。
今日,是二十六日了。
密道沒有風,徐知誥的嘆息就顯得過分沉,夾雜梨花香氣連綿陰郁,徐月卻似刻意忽略著對面人話里的煩悶。
轉而瞥了眼墻上的搖曳燭光問:“大婚如何?”
“還行。”他有些心不在焉,又詳盡闡述著一切:“義父與刺史大人聊得挺順當的。他女兒王元瑤亦明曉此樁聯姻,以后金陵升州就有王家從旁協助了?!?
“刺史王戎確還可以,那你檢校司徒也十拿九穩了。”她點過頭,耳垂上的皎月銀墜也隨之輕晃碎光。
“是?!毙熘a垂眸答應道,又舉過杯掩著唇:“我的事都差不多了,她還在跟那個柳依……還有顧敻,游船雅會。”
他說顧敻兩個字時咬音更重,話里的煩悶也比之更甚,徐月摩挲瑪瑙紅鐲的手指倏爾頓住。
朱全忠死了,朱友珪政變身亡,朱友貞依仗著魏博重鎮節度使楊師厚奪權上位。
謀帥削藩實為未雨綢繆,如果楊師厚死了,滅梁復國確實可以有很大的把握。
可這魏博重鎮精兵猛將數萬人馬……存勖才在燕國血戰,嬋兒也剛回到明月樓。
“楊師厚乃魏博節度使,讓嬋兒去刺殺兇多吉少,你不想在刺殺行動之前如何幫她準備一切,也不問我如何將楊師厚的侄女婿騙進明月樓,更對存勖幾時起兵攻打魏博毫不關心……”
說到這里,密道石墻上的光影已然浸沒成了一團黑暗。
“無論楊師厚還是朱全忠,不皆是要我們一起才能做的事嗎?知誥你這次催著人家去麥朵準康各個客棧的插暗樁,是怎么了?”
徐月看著徐知誥不說話,唇抿成了一條線,早就放下杯盞,不停轉動著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
從前徐知誥還是李昪,還是大唐的舒王殿下時,李嬋就一直對這個同一曾祖父的堂兄忌之憚之。
說他六歲襲爵雖是低微,封地又偏且小,但認姑父為義父定為爭權奪利……
是條不可不防的毒蛇。
徐月卻只記得當年大唐亡國,百官稱臣教令四方,唯有晉吳蜀岐不認朱賊傳檄天下光復大唐。
岐王李茂貞居心不良,蜀地是義母拖著自己王兄親率百官痛哭三日,晉有李存勖,吳……難道不就是徐伯伯和徐知誥嗎?
徐月明白,嬋兒受過很多委屈習慣對人多加戒備,只是知誥幼年喪親襲爵,定也受過很多苦楚,才會一樣的多加提防。
這兩人一樣性子總是不對付,總要為了一顆梨一本書一只貓的暗自較勁,如今長大了還是這樣。
徐知誥一直低眉垂目的在旁邊沉默不語,不過一直想著徐溫吩咐任務時說過的話。
想從那些話里找出一星半點的合理,來解釋矯飾心里那些莫名煩悶。
那種看見柳依與顧敻在許宜身邊的煩悶,看見許宜跟幾個相識沒多久的人卻可以那樣愉悅平靜地談天說地的煩悶。
他和她相識這么年,似乎從未有過這種時刻。
也許徐知誥是不甘心,不甘心在她身邊那個可以一起談天說地的人不是自己,他們之間為何就非要總是劍拔弩張的呢?
她不也會和人好好說話?為何那個好好說話的人不是他?他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
可惜思來想去,最后無論是因為魏博兇惡,對梁國重要,還是除掉節度使才能讓那些驕兵悍將群龍無首,才能讓初登帝位的朱友貞痛失臂膀……之類的話語。
終究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隨著墻上影子的裊娜,徐知誥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我只覺得,她沒必要跟那個柳依逗弄那么久,又是永晝坊的花燈,又是下雨后的姜湯?!?
話一出口,嘆息似乎也解脫,他們那些陳壓經年的煩悶仍在縫隙里悄然溢出。
淡淡幽幽的梨花香逸入鼻腔,徐月擱下了手邊茶盞,食指上的紫玉戒指也折射著昏黃燭火。
“這件事。”她徑自接過話頭來,面色平靜:“嬋兒和我說了?!?
如果徐雅不能挑一個出任務的小丫頭的話,許宜可以帶柳依這個小丫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