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號的晚些時候,維多利亞·魯索接到了她名義上的監護人,也就是理查德·科查曼的電話,后者想要和她見上一面,他們已經有將近半個月沒有聯系過了,即便理查德再怎么信任維多利亞,他也有義務且有必要時不時地查看一下她的近況。
而維多利亞對此并沒有感到抵觸,因為理查德是為數不多的,能和她在同一個空間下共處而不會讓她感到反感的人。于是兩個人就約好了在理查德的家里碰頭。
在離開自己的“狗窩”后,頭戴兜帽,縮在地鐵車廂里的維多利亞花了十分鐘時間去思考自己是否應該給自己的監護人理查德帶點東西,空著手去拜訪他是否真的合適?
換做是以前,她恐怕想都不想就空著手去了,她從來不會為這種事情感到苦惱。
但是今日不同往日,維多利亞猶豫了,她在近十分鐘的常考后決定提前下車,在車站附近的甜品店里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幾塊兒布朗尼蛋糕,然后提著甜品店附贈的紙袋子步行到了理查德家所在的那條街道……
理查德·科查曼的家位于北芝加哥的索甘納什街區,這一街區大多都是獨棟住宅,四層以上的小樓屈指可數,街道寬闊、綠樹成蔭,有著豐富的綠地和公園,安靜、整潔且安全,相比芝加哥南區的一些地區,這里就是天堂。
和一天一個樣的芝加哥市中心相比,這里近些年都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無非是住戶搬來搬去,房子的裝修風格始終保留著二十世紀早期的那種陳舊風格。
維多利亞低著頭,用自己的靴子踩著人行道上的枯黃落葉,一邊踩一邊聽樹葉被靴子底踩碎發出的脆響。她今天并沒有戴著耳機出門,因為她想在見理查德前保持足夠的冷靜和克制,而踩這些無辜的葉子能夠幫助她集中精力。
今天是個星期日,大部分人都在家歇著。
正好這里是個住宅區,可以看到道路兩旁的人行道邊上停滿了型號不一的車輛,想必很多人此時此刻都在自家廚房里準備休息日的晚餐,維多利亞通過她敏銳的鼻子分辨出了多種美食的香氣。
——不知道理查德今天晚上會做什么東西吃。
她心想。
大概往東北方向走了那么兩百五十米,維多利亞在一棟熟悉的住宅前停下步子。
她抬起頭,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棟磚紅色的二層小樓,它就像是從某個經典電影里走出來的房屋一般,自帶一股令她感到溫暖的歷史感。
房屋的外墻是稍顯老舊的紅磚,外表的顏色雖然沒有過去那么鮮亮,但至少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吹日曬后并沒有明顯褪色,面向馬路的窗子擦得锃亮,反射著周圍金黃色的闊葉樹,窗框上鑲嵌著白色的百葉窗,一樓窗臺底下的草坪上栽著鮮花,不過此刻看上去只是一堆生命力即將枯竭的野草……
維多利亞鼓起勇氣走上臺階,站在門廊上,望著眼前的深紅色大門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決定扣響門扉。
“等一下!”
門后傳來令維多利亞倍感親切的理查德的聲音。
維多利亞就站在門外耐心等了半分鐘,門開了,拄著一根拐杖的理查德出現在了維多利亞的面前。
他的身型就如維多利亞印象中的那般矮胖,這才半個月不見,他的腰間似乎又多了一圈歲月給他留下的“禮物”,這讓維多利亞覺得給他買布朗尼是個壞主意。此外,他的大部分頭發都已經變成了銀灰色,稍顯稀疏的發頂可以看到不少空隙,嘴角的皺紋就像是年輪一樣一道一道的……
“嘿!帕蒂(Patti)!”理查德一邊笑,一邊走出屋門,向面前的女孩兒張開雙臂。
維多利亞猶猶豫豫地走上去,輕輕抱了抱他,嘴里嘟囔著:“不是帕蒂,是維姬。”
“哦,抱歉,我還是改不過來。”理查德弓著背,拄著拐杖,給維多利亞讓開道路,請她進屋,“先進去吧。”
維多利亞提著紙袋進了屋,理查德緊跟著她的腳步進來,反手帶上了門。
“我今天本打算收拾一下屋子的,但是上午有位客戶,下午又去了一趟西塞羅大街的全食超市,所以就耽擱了。”理查德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為屋內的混亂做著解釋,“先去客廳吧。”
腿腳不便的他跟在維多利亞的身后走進客廳,發現沙發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于是快步走了過去,將一些專業書籍、文件、雜志之類的東西抱起來,丟在一邊的櫥柜上,給維多利亞騰出一個能坐的位置。
但是維多利亞并沒有坐下,她將裝著蛋糕的紙袋隨手往茶幾上一放,然后開始在客廳四處走動,似乎是在探索著什么,或者說,她是在尋找自己曾經存在過的線索,她一邊環視四周,一邊向理查德拋出問題:“你還在接客戶?”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理查德解釋道,“而且有很多人都需要有經驗的心理醫生的幫助,我想趁我現在還有力氣,多做點好事。”
“你現在就算什么也不做,死后照樣可以上天堂。”維多利亞隨手拿起櫥柜上的記事本,翻了兩頁,然后又興致寥寥地將其放回原位。
“這不是為了死后能上天堂,帕蒂——哦不,維姬。”理查德說道,“這是身為人的‘應做之事’。”
維多利亞來拜訪理查德可不是為了接受成年再教育的,于是她岔開了話題:“——今天晚上吃什么?”
“煎雞胸、鹽焗土豆還有沙拉。”
“沙拉?”
“檸檬油醋汁。”
“我的最愛?”
“你的最愛。”
理查德原本還在笑,但是他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該死,我得去看看鍋!你隨便坐吧!”
說完,他拄著拐杖快步離開客廳。
維多利亞沒有跟著他去,而是順著樓梯來到了二樓。
她就像是受到召喚一般來到二樓走廊的盡頭,打開緊閉的房間門,提步走了進去。
和外屋的一片混亂不同,這間小屋收拾的清清爽爽,墻角的單人床鋪的很整齊,書柜上的書也整齊地排列在架子上,地板一塵不染,就像是有人特地打掃過這里的衛生。
墻角邊堆著不少紙箱,維多利亞走過去,隨手拿起了紙箱里的一個外皮已經泛黃的破舊日記本,她饒有興趣地翻開日記本,查閱日記本里面的內容:
這是日記本,里面自然寫的都是日記,看看上面的日期吧,幾乎可以說是天天不落——這對于一個被診斷有嚴重精神疾病的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很多文字,她當然能認出自己的字跡,除了文字以外,每頁日記都有她隨手畫的涂鴉,不得不說,她有畫畫的天賦,哪怕只是隨手畫的涂鴉,都很好看。
實際上,她小時候的夢想其實是做一名紋身師,只不過中途走岔了路,這才成了現在的這幅樣子……
“維姬!你跑到哪兒去了?”樓下傳來理查德的聲音,維多利亞條件反射般地“砰”的一聲合上日記本,將其掖進自己的外套,結果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早就長大了,早就不住在這個地方了,于是又把外套里的日記本抽出來,隨手丟進了紙箱。
她下樓,發現理查德人在餐廳準備餐具,飯菜已經上桌。
正如理查德方才所說,桌上擺著用檸檬汁、蒜粉調制的煎雞胸肉、香氣撲鼻的鹽焗土豆、以及淋上了檸檬油醋汁的涼拌沙拉,這三樣便是理查德的拿手好菜了,也是維多利亞“記憶中的味道”。
維多利亞隨手拉開椅子,坐在了四方桌的一邊:“聞起來很香。”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理查德也跟著入座,隨手將拐杖靠在了椅子邊上,“那么,我們今天應該感謝些什么?”
沒等維多利亞開口回答,理查德便合攏雙手,閉著眼睛念道:“天父,我們感謝您賜予我們這頓飯和所有的食物,請保佑我們和這些食物,愿它們滋養我們的身體。我們也為你的恩典和供應向您獻上感恩,奉主耶穌基督的名禱告,阿門。”
說完這些,理查德睜開眼睛,看向維姬:“你不感謝點什么嗎?”
“呃,”維多利亞猶豫了片刻,“我感謝你給我做的這頓飯。”
“沒了?”
“沒了。”
理查德咧嘴一笑,然后拿起了刀叉,開始切割盤中的雞肉。
“所以,你最近怎么樣?”
維多利亞剛準備開口,理查德就又補充道:“拜托,千萬別說‘還是老樣子’。”
她聳了聳肩:“還是老樣子。”
說完,她用刀叉切下一塊兒雞肉,塞進嘴里,低著頭咀嚼著嘴里的食物。
理查德有些無奈,但他也習慣于這種無奈了。
他早年時在芝加哥蒙特洛斯兒童青少年行為健康醫院,又或者說兒童青少年精神病院工作時,見過太多讓人感到頭痛的孩子了,而在那之中,維多利亞恐怕是最令他感到無奈的。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她的潛在意識在逼迫她拒絕周圍的一切事物,她拒絕接受測驗,拒絕接受心理評估,她抵抗任何一個接近她的人,而一旦某人觸犯到了她的逆鱗,她會立刻發瘋,不是抄起手頭的東西暴打醫生,就是用那些不堪入耳的臟話攪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當然,現在的她全然變了一個樣子,也許本質沒有變,但至少沒有以前那樣咄咄逼人了。
理查德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功勞,因為他認為一個人想要改變,必須是由內而外的改變,由外而內的改變不叫改變,叫矯正,改變應該是自發性的,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所以無論維多利亞變成什么樣子,這都是她自己給出的答案,和旁人無關。
“你最近需要用錢嗎?”
就如之前所說,維多利亞是“無行為能力人”,她的財務一直由她的監護人,也就是理查德代為管理,即便她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
人性在法律面前毫無意義,就好比邏輯和政策。
無論如何,假如維多利亞需要用錢——需要用自己的錢,她需要得到理查德的批準才行,理查德還需要為此整理明細,流程多少有些繁瑣……
“不需要。”維多利亞回答道,“我很好。”
“科倫布斯兄弟對你還好嗎?”
“我是大人了,這只是一份工作,和他們對我好不好無關。”
說完,維多利亞又補了一句。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
“顯而易見。”理查德點了點頭,“你看上去不錯。”
“你是說我的眉釘,還是耳環?”
“在自己的身上打洞不會讓你變得與眾不同,維姬。”
“我知道,不過我身上本來就有足夠多的洞了,多一個少一個并不重要。”
“天哪……”
——好吧。
理查德心想。
——這是她的本性。哪怕她已經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但是她的本性難移。
“上周我和雷蒙德打過電話。”
維多利亞抬起頭:“為什么?”
“為了了解你的境況。以防你不知道,我是你的監護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必須對你負責,確保你的生活一切正常,這也是我的社會義務。”
維多利亞并不在乎什么社會義務,她只希望自己能夠完全獨立。
“他都說了什么?”
“他說公司的工作量一直很大,你沒有時間搗亂。”
“他是個混蛋。”
“你會當著他的面這么說嗎?”
維多利亞甚至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會。”
“他不介意嗎?”
“他把自己看的很透徹,知道自己是個混蛋。”維多利亞答道,“他不介意。”
“至少你能和同僚處好關系,這是個好消息。”理查德一邊吃飯一邊點頭認同道。
而維多利亞沒有吭聲。
晚餐在沉默中持續了幾分鐘。
“——我最近收拾了你的房間。”
“我看到了。”
“整理出了不少東西,都放在了箱子里。”
“我看到了。”
“也許你會對其中一些東西感興趣?”
維多利亞的“沒有”險些脫口而出。
但是最后,她還是回了一句“也許。”
“吃完飯上樓看看吧。”
“——為什么收拾出我的房間?”
“現在你有了自己的公寓,有了自己的生活,那間小房間已經不再適合你了,所以也就沒必要留著它了。”理查德回答。
維多利亞認同般地點了點頭:“我一會兒上樓看看。”
“飯菜怎么樣?”
“很可口。”
“那就好。”理查德點了點頭,將一塊兒雞肉塞進嘴里,“多吃點兒,你看上去又瘦了。”
“我沒有瘦。”維多利亞回嘴道,“我很好。”
“當然,你一直都很好,維姬,”理查德突然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拐杖,“你要喝點兒飲料嗎?醫生不允許我喝酒,所以……家里已經沒有酒了。”
“我可以自己去拿。”維多利亞立刻起身,快步走進廚房打開冰箱。
她發現冰箱的側門上擺滿了可樂罐——而她知道理查德從不喝碳酸飲料。
維多利亞愣了下神,然后從另一側的門上取出一盒果汁,然后關上了冰箱門。
理查德發現維多利亞拿著一盒果汁來到餐桌邊上,面露驚訝:“你不喝可樂?”
“我戒了。”
維多利亞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