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錢斯終究是派上用場了。
他找到了雷蒙德想要找的那個牧羊人的下落——就是那個丟下一冷藏車的“羊群”,消失的無影無蹤的那個外號叫“滑頭”的牧羊人。
當然,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
這是“芝加哥流浪團體”共同取得的輝煌勝利。
根據芝加哥市政府今年一月份公布的“流浪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整個芝加哥市大約有六千名無家可歸者,其中有近四千人露宿街頭,他們大多會睡在人行道上亦或是地鐵、公園等公共場所,不到兩千人會在冬季或者是遇到極端天氣時住在市政府或私營機構管理的收容所中,他們中有百分之二十五是家庭流浪者,換句話說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流浪。
當然這只是記錄在案的人數。
實際人數往往要比官方公布的數據多的多……
這些流浪者——尤其是流浪者中的“老手”們通常會有一個松散的團體,便于交換一些有用的信息,而錢斯認識不少團體的“領導者”,他會把他想找的人告訴這些松散團體的領導者,再開出一筆讓流浪漢們根本沒有拒絕余地的賞金,讓他們四處打探目標的下落。
雷蒙德之所以希望讓這些流浪者團體去打聽情報,就是因為他們可以出現在城市的任何一個狹窄陰暗的角落而不會受到過分的關注;就是因為他們整日流竄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總是能看到被普通人所忽視的東西,聽到普通人聽不到的流言蜚語……
這么做確實有賭的成分。
但是他堅信總會有人看到點兒什么。
再不濟也應該能聽說點兒什么。
要知道道上的流言蜚語往往傳得很快,而站在流言前線的應該就是這些拾荒者們了。
果不其然,雷蒙德這一次賭對了。
錢斯接到了其中一個流浪小團體的頭頭給他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團體”內的流浪漢見過雷蒙德正在尋找的牧羊人。
——當然,那個小頭頭是用街邊的公共電話打的,對于大多數流浪漢來說,購買一部手機(哪怕是二手的)和支付電話費用對他們來說太過奢侈,更不要提他所居住的地方也有其他“同僚”,不是所有人手腳都干凈。
剛撿來的罐頭放在枕邊一覺醒來都能消失的無影無蹤,更別說是手機了。
閑話休提。
雷蒙德在收到錢斯的消息之后就立刻開車去了芝加哥市的東南角,也就是芝加哥東區,該社區就在芝加哥港的對岸,毗鄰卡拉麥特河。
(注:芝加哥東區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特指芝加哥東南角的“East Side”社區,另一種含義是泛指芝加哥的東部地區,其中就包括了黃金海岸。)
維多利亞沒有跟著他一起來,因為她說要去看看維羅妮卡的情況,所以留在了芝加哥醫院。
雷蒙德對此完全沒有意見,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和維多利亞一起行動,只是自己行動有的時候更方便一些……
東區的卡柳梅特公園以南靠近印第安納州邊界的地方有一個流浪漢聚集的營地,雷蒙德就在營地門口見到了那個聯系錢斯的流浪漢團體的小頭頭。
令他感到驚訝的是,這個流浪漢團體的小頭目竟然還是個小孩兒,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個頭比他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矮不少,所以雷蒙德得低著頭看他,脖子很不舒服。
而這個小大人兒向雷蒙德“引薦”了一個蓬頭垢面,穿著一身破爛,身上散發著強烈體臭的流浪漢——此人很明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洗過澡了,他的頭發已經油膩到結塊兒,指甲里填滿了黑乎乎的泥垢,手背干燥脫皮,裸露在外的胸口能看到明顯的濕疹和潰瘍。
——鬼知道他現在有多癢。
雷蒙德心里暗想。
——或者說他現在已經對全身上下的瘙癢免疫了。
實話實說,雷蒙德并不喜歡這個人,也不想接近這個人,名為“反感”的情感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占據了他的大腦,在那之后才是“憐憫”。
不過他憐憫的不是面前的這個人,而是這座城市。
雷蒙德知道這座城市里像他這樣的流浪漢比比皆是,沒有人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事實上,不讓這個問題持續惡化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從某種程度上講,流浪漢問題對于一座城市來說就像是慢性炎癥,雖不致死,但也很難根治。因為從本質上講,這些流浪漢是伴隨著城市化的發展產生的,只要城市還在發展的過程中,流浪漢就會因為各種原因出現:生活成本上升、失業、毒品濫用……
上帝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雷蒙德頂著讓人頭皮發麻的體臭向那人拋出問題:“你說你見過那個男的?”
那個流浪漢眼神呆滯地盯著雷蒙德的身后,就像是沒聽見雷蒙德的問題一樣閉口不言。
雷蒙德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亞歷山大給他發過來的牧羊人的照片,在流浪漢的面前晃了晃:“你見過這個男人對吧?”
流浪漢猛地回過神來,伸手去抓雷蒙德的手機,好在是雷蒙德早就有所準備,往后一閃,避開流浪漢那粗魯且極易被看穿的緩慢攻擊。
忍無可忍的他望向一旁的小大人,語氣也是帶著怒意:“這他媽算什么?你他媽在拿我尋開心嗎?”
“很抱歉,先生,他這個地方會時不時的短路,時好時壞,剛才還沒什么事兒的……”小流浪漢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側額,面帶歉意地說道,“他很可憐,因為生病被自己的兒女趕出家門,再也沒回去過。但他是個好人,當年如果不是他撿到了我,我現在也不會站在你面前,他這些年教會了我不少本事,讓我得以在這個地方立足……啊,順帶一提,現在是我在照顧他,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爸爸,我想我已經把他當成爸爸了……”
說著說著,小流浪漢露出苦澀的微笑,或許他原本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的。
可雷蒙德并不在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置,遠比這兩個人重要:“所以呢?我得在這兒等你爸爸把他的魂兒找回來?”
“不用不用。”他連連搖頭,“很抱歉,先生,不久前他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我就問到了一些東西,也順利地幫您找到了那人的下落……”
“那你還帶他來見我的目的是?Jesus christ!我是為了那個人來的,不是為了認識你的家人來的!”
小流浪漢對雷蒙德略顯粗暴的反應始料未及,以至于無言以對:“這個……呃……”
雷蒙德擺了擺手:“行了,快他媽告訴我該去哪里找那個男人,我一刻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待了。”
“從這里往西,芝加哥天際大道的橋下有一片空地,那里也是一個‘野營地’,你要找的那個男人這兩天一直在那個地方逗留,你在那兒隨便找個人打聽,就會有人告訴你他具體的位置。”
“等一下,你說的這個野營地是什么?”
“和這里一樣。”
雷蒙德明白了,所謂的野營地是一組經過“美化”的詞匯,翻譯過來就是流浪者的聚集點。
他已經腦補到了那副場景:空油桶里燃燒著木柴,火苗沖向夜空,照亮了周邊用各種撿來的廢料搭建起來的臨時庇護所,幾個流浪漢圍坐在火堆旁分享著附近教堂施舍來的食物,庇護所周邊則是堆滿了他們撿來的廢品,臭氣熏天,亂七八糟,甚至還有人躲在“帳篷”里注射廉價毒品……
顯然和芝加哥主城區的繁華景象相去甚遠。
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但又同處于一個城市,就像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好吧,多謝。”雷蒙德摸出錢包,準備按照慣例掏錢。
畢竟情報不是大風刮來的,一條情報就是一筆錢,賒賬是不行的,只會毀了自己在地下世界的風評。
“先生,我們不是為了錢。”他說。
“你說什么?”雷蒙德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個男人和從附近河里撈出來的冷藏車有關系,我們這么做是為了那些可憐的女孩兒,他一直教育我要做個有善心的好人,而我不想讓他失望——真是那個人干的嗎,你找的那個人?”
雷蒙德皺起眉頭:“——你聽誰說的?”
“那個男人自己說的……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磕的很嗨,一直念叨著什么女孩兒女孩兒之類的……所以……”
“該死。”雷蒙德長吁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后從錢包里抽出三張百元大鈔塞進小流浪漢的手心里,“收著吧。”
“先生?我不能收……”
“怎么了?你他媽如果真是為了那些女孩兒的話早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訴警察了,也不會等到我發懸賞才露面,別他媽在我面前講這種鬼話。此外,從這一刻開始,你從來沒見過他,也沒人聽他磕嗨了閑扯淡,他對你來說是個不存在的人,明白了?明白了就收著吧。”
說完,雷蒙德收起錢包,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好心的先生,需要我幫您帶路嗎?”
“Jesus fuck.你可真把我感動壞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一樣的好人,你應該去他媽競選市長,我肯定投你一票。”
雷蒙德一邊嘴臭一邊打開車門。
“聽著,孩子,你要是真有善心,就拿那筆錢去附近的汽車旅館開個鐘點房,給你身邊的那個……不管他是你什么人吧。給他好好清理清理。但我猜你不會這么做,為什么呢?因為這條情報壓根兒就不是你從他那兒聽到的,而是你自己聽到的,你把他拽到我面前,編出那一籮筐的屁話就是想讓我多給你點兒錢——多在街頭練幾年吧臭小子!你還太嫩了。”
說完,雷蒙德鉆進駕駛席,罵了一句“小混球”后踩下油門揚長而去。
小流浪漢見自己的詭計被人識破,還被人惡心了一通,憤憤不平地咬了咬牙,彎腰從路邊撿了塊兒石頭,猛地丟向雷蒙德的車。
——當然沒丟中,差的很遠。
——好在是沒丟中,否則以雷蒙德的脾氣,他肯定會倒車回來,好好給這個混小子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石頭落在地上彈了一兩下就不動了,就和他身邊的這個邋里邋遢的流浪漢一樣。
“——你還他媽看著我做什么?”小流浪漢現在看見他就心里來氣,“還不快滾回去?”
那個被他哄騙出來的蓬頭丐面的流浪漢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然后扭頭回了營地。
“至少賺了三百。”
小流浪漢把三百美刀往兜里一揣,美滋滋地吹著口哨離開了。
XXX
雷蒙德來到那個臭小鬼所說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難民營一般的“野營地”。
他有意把自己的愛車停在了遠處,徒步過來,以免等他回來后發現自己的車被偷得只剩下骨架。
來到橋下野營地的“門口”,立刻有一群流浪漢圍了上來,雷蒙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策了,他剛才就該把西服外套也留進車里——這幫人眼尖的很,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他是有錢人,富豪談不上,但肯定比他們這些沒有固定居所只能露宿街頭的人強到海里去了。
“好心的先生,能施舍我一點兒零錢嗎?”
“幫幫忙吧,先生,我真的很餓。”
“我有個孩子,先生,她需要幫助……”
雷蒙德被這些瘋狂的人逼得連連后退,最后不得已拿出錢包,隨手抽出一張正面印著烏利西斯·辛普森·格蘭特的五十美元鈔票:“我這里有五十美元,但不是無償的,誰能帶我找到這個人……”
雷蒙德一邊說一邊用手機展示牧羊人的照片:“誰能幫我找到他,這張五十美元就歸誰。我不會施舍給你們錢,你們是光明正大掙的,Okay?”
——帶個路就能賺到兩三天的收入,相當于白撿來的錢傻子才不做!
雷蒙德話音剛落,就有人沖到雷蒙德面前:“先生,我知道他在哪兒!”
“我現在就能帶你去!”
“他就在這里!”
其中有幾個人想直接扯著雷蒙德走,但是被雷蒙德強行掙脫,因為這幾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磕嗨了,鬼知道會被他們帶到哪兒去。
——活見鬼。
雷蒙德心想。
——我就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這個時候,雷蒙德感覺自己的屁股被猛地戳了一下,剛想回頭開罵,發現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兒,大概八九歲的樣子,穿著臟兮兮的連衣裙,披散在肩膀上的頭發是暗灰色的,只有零星幾個地方還能看到暗金色的本色。
她個頭很矮,只能夠到他的屁股,所以他沒有發火。
那孩子一見雷蒙德看她了,立刻笑容滿面地說道:“先生,我知道他在哪兒,我可以帶你去。”
“——好啊,你帶我去。”
“嘿!是我先到的!”
“先生,我真的需要這筆錢!”
雷蒙德的耐心槽立刻歸零,他直接抽出腰間的手槍指向面前的人:“退后,你!退后,這個女孩兒會給我帶路,你們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見有人不乖乖聽話,雷蒙德直接往他的腳邊開了一槍,子彈嵌進土里,揚了那人一腳沙子,那人扭頭就跑,其他人也跟著抱頭鼠竄,雷蒙德終于獲得了清靜。
“Okay,孩子,你可以帶路了。”
雷蒙德沒聽見回應,于是回過頭,發現女孩兒被他給嚇哭了。
——見鬼!
“嘿,別害怕,沒有人受傷,好嗎?”雷蒙德蹲下來,安慰女孩兒道,“我也不會傷害你,我只需要你幫忙帶路,然后就能獲得這筆錢,這是你自己憑本事掙來的,要比剛才那些大人能干多了,好嗎?”
雷蒙德用手指幫女孩兒擦了擦眼淚,見女孩兒點了點頭后站起身來,拉住她的小手:“往哪邊走?瞧瞧,這里的‘帳篷’實在是太多了,就和迷宮一樣!要不是你在這兒,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能干的孩子……”
被夸獎的女孩兒吸了吸鼻子,向其中一個方向伸出小手。
“干得好,接下來可都要靠你了。”
雷蒙德一邊笑一邊拉著女孩兒的手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