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道奇副駕駛席上的維多利亞一邊竊聽著警用頻道里繁雜的聲音,一邊望著那些閃爍著警燈趕赴現場的警車,突然,她開口道:“雷,你早就料到事情會這么發展對嗎?”
雷蒙德正迎著從窗外閃爍不停的警燈疊著手中的千紙鶴,似乎沒聽到維多利亞的問題。
其實是他故意裝作沒聽到。
“嘿,我在跟你說話。”
“現在你不叫我‘老板’了?”
雷蒙德疊千紙鶴的技術非常熟練,維多利亞知道即便他此時此刻閉上雙眼,也能很好的完成一只千紙鶴,畢竟這種東西熟能生巧,只要把各個步驟爛熟于心,再加以練習,就不成問題。
維多利亞看了一眼腕表:“去你的,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如果你想讓我加班,就要付我加班費。”
不得不說,維多利亞的話很在理,現在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他也不應該以維多利亞的老板自居了。
“很公平。”雷蒙德疊好一只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的千紙鶴,往半滿的廣口玻璃罐中一扔,“你剛才想問我什么來著?”
“——你早就料到這件事情會往這個事態發展?”
“這是什么屁話?我又不是甘道夫,怎么可能算到這種地步?”
雷蒙德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張新的折紙,繼續疊千紙鶴,就仿佛此時此刻他不疊千紙鶴就沒事兒干似的。
這其實是前身的習慣,雷蒙德只不過是繼承了下來,算是某種肌肉記憶。
事實上,這一項活動除了鍛煉手指保持頭腦靈活以外還有著其它象征意義……
“我不知道這個黑鬼為什么會對一個七歲小女孩兒下那么毒的手,但是我知道,在他做了這件事情之后,在道上必死無疑,這是規矩,就算他沒有失控拔槍對著警察,就算他乖乖地被沃爾特帶回警局,之后送到庫克縣監獄等待受審,他在那里也得死,這事兒你知我知。”
維多利亞對此沒有意見,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就是遲來的報應。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此過程中,雷蒙德似乎沒有任何觸動——從某種程度來講,這個喬舒亞的童年經歷也蠻慘的,還有他被達內爾所背叛的破事兒……而知道這些的雷蒙德表情上沒有任何波動,哪怕是通過監聽警用無線電頻道知曉喬舒亞中槍后,他的神情也沒有任何波動,而是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換做是以前的雷蒙德,恐怕還會感慨一番,而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疊著他那破千紙鶴。
“你知道嗎,雷,你有的時候冷酷的讓我感到害怕。”
“你說我?我讓你感到害怕?天哪……”雷蒙德將另一只千紙鶴丟進玻璃罐,“維姬·魯索竟然還會害怕別人?我今天晚上肯定是喝多了……實話告訴你,道德真空的人最合適干這行,無論手上沾多少血都不會做噩夢,晚上回家倒頭就睡,這是最理想的狀態。”
維多利亞擺了擺手,沒再說話。
——隨便雷蒙德怎么說吧。
她想。
這倒是提醒了雷蒙德。
以他上輩子在巴爾的摩的見聞,輔以這兩個月的新生,他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
“——你知道為什么這座城市需要我這種人嗎?維姬,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維多利亞搖了搖頭。
她不是那種會刨根問底、究其本質的人,她此時此刻會出現在這里,全是因為科倫布斯兄弟雇傭了她,給她發了工資,至于為什么他們會做清道夫,為什么要當“市長”,為什么要“維持所謂的規矩”,她從來沒有細想過,也不在乎。
“僅就這座城市而言,傳統的司法體系已經瀕臨失效,你雖然看到這座城市似乎還在正常運轉,實則不然,它就好比一輛下坡時空檔滑行的汽車,只能靠重力和慣性前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來找我和文斯幫他們解決各種麻煩?因為他們知道官方靠不住,只有找我們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上輩子作為警察,雷蒙德算是站在斗爭的第一線,他看的很透徹,他知道為什么美利堅這個國家的社會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為什么對大多數人而言美國夢僅僅就是一場幻夢。
至于那些政客議員在電視上吹噓的經濟如何,治安如何,當個屁放了就行,兜里有沒有錢老百姓能不知道?街頭安不安全老百姓能不知道?還用得著別人告訴?那些搞政治的都是些自以為是的臭傻逼,是最低級的演員。
——至少有些演員演的戲會讓人覺得真實。
雷蒙德頓了頓:“所以,即便沒有我和文斯,這個位置上也會有別人。因為這是人們的需求,維姬。白皮也好、黑皮也好,或者是什么其它皮也好,但凡在芝加哥生活,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陷入不滿,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沒辦法把不滿丟在原地,然后逃離這座城市,這個板結的社會需要我和文斯給他們帶去些許光亮,就是這么簡單。”
維多利亞撇了撇嘴:“聽上去一點兒也不簡單。”
“你遲早會明白的。”雷蒙德回答道,“我也是花了將近幾十……將近十幾年才明白這個道理,我一開始也覺得這份工作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是自找麻煩,一直到我親手接觸了這個爛攤子,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話音剛落,雷蒙德的手機響了,是文森特打來的電話。
“喂?”
“你現在在哪兒?”文森特問。
“還在倉庫這邊,等著見警長一面,安排一下后事,然后就把維姬送回家。”
“我們找到莉卡了。”
雷蒙德神色一變,看了一眼身旁的維多利亞。
他知道維多利亞和維羅妮卡的關系不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壞兼半吧,她還活著,但是在醫院。”
“哪家醫院?”
“芝加哥醫院,你有空來一趟嗎?”
“當然。我現在就過去。”
畢竟是自己的下屬,還是個大美女,不去看看說不過去。
“那好,見面再聊。”
雷蒙德將手機放在一邊,蓋上廣口玻璃罐的蓋子,往手套箱里一扔。
見雷蒙德突然反應這么大,維多利亞好奇地問:“出了什么事?”
“他們找到莉卡了。”
“真的?”維多利亞的語氣罕見地輕快了一些,“她還好嗎?”
“她人在芝加哥醫院,詳情還不清楚。”說完,雷蒙德啟動發動機,將汽車駛離道路。
XXX
伊桑他們找到維羅妮卡的過程其實無需贅述,大概流程就是,他們之前調查到了綁走維羅妮卡的劫匪的車型和車牌號,并通過車型和車牌號鎖定了車主。
文森特托了一些關系,發現這輛車昨天晚上在某段道路上遭遇了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并被記錄在案,司機現在還在芝加哥醫院里躺著。而作為“乘客”,維羅妮卡自然也被卷入了這場交通事故,受了傷,同樣被送往芝加哥醫院救治。
當雷蒙德帶著加班中的維多利亞來到芝加哥醫院時,文森特和伊桑已經在維羅妮卡的病房門前守著了。
“她怎么樣了?”維多利亞詢問道。
“還在昏迷。”伊桑回答,“她的手機在車禍里被損壞了,身上有沒有任何證件,所以沒人能聯系到我們,再加上當初她被雷挖到我們公司的時候,刪掉了她在警察檔案庫里留存的一切信息,所以警察壓根不知道她是誰,我們也是來醫院之后才知道她也在這里。”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維多利亞問道。
“當然。”伊桑打開病房的門,帶著維多利亞走了進去。
而雷蒙德則是被文森特拉到了一邊。
“她會沒事吧?”雷蒙德問道。
“那個傻帽司機把車開進了路邊的雜貨店,車頭都快撞沒了,你覺得呢?”文森特反問道,“不過她很堅強,醫生跟我說至少她已經挺過了最難的時候。”
聽到這句話,雷蒙德長吁了一口氣。
至少這操蛋的一天不會變的更糟糕了,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酒館里被人下了藥,雷,差點就被人綁回家了——但是她是個斗士,我跟MAIU的警員聊過,說那個傻逼下的劑量有問題,她沒有被完全迷暈,在車上和司機纏斗了起來,然后SUV失控,一頭撞進街邊的雜貨鋪里,好在那個時候是深夜,他們沒有撞死別人。”
文森特見旁邊有護士走過,于是立刻閉上了嘴,等人走過去,他才繼續說道:“那個司機也在這兒。”
“那個狗崽子死了沒?”
維羅妮卡是自己人,那個色膽包天的混球竟然敢給她下藥,雷蒙德是忍不了的,這已經不是尋常的懲罰能夠解決的了,必須要出重拳。
文森特搖了搖頭:“那個該死的混蛋命很大,被救回來了。我還聽說他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也許很快就醒過來了。”
“浪費了那么多醫療資源就是為了救這種混蛋?真他媽該死,我們得做點什么,對吧?”雷蒙德問道,“他動了我們的人,我們不能當沒看見。”
從一方面來講,芝加哥和巴爾的摩一樣,都是一座巨大的獸籠,生活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是野獸,如果不想被欺負,就得在第一時間釋放出“自己不可觸碰”的信號,只有這樣才能震懾那些在暗處蠢蠢欲動、企圖不利于自己的人。
上一輩子自己為什么在開罰單的時候被黑鬼開槍打死了?就是他媽因為自己說話太客氣了。
有了這個經驗教訓,雷蒙德可不會在這個坑栽倒兩回。
“我們當然得做點什么,但是在這里不行,現在有警察在他病房里守著,我們可不能當面招惹警察。”文森特頓了頓,“我打算聯系一些人,叫他們把警察撤走,之后我們才能下手……”
“沃爾特今天欠了我們一個大人情,也許可以趁這個機會把人情討回來。”雷蒙德說道,“我幫他抓到了兩個需要為肯伍德街區那起結案負責的混蛋,他欠我們的。”
文森特點了點頭:“是個辦法——你剛才就在辦這件事?”
“沒錯。下手的人是個十六歲的黑鬼,因為被女孩兒的父親或者是自己的同伙吼了兩句,心態炸了,覺得自己得做點什么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等回過神來,那個小女孩兒就已經……”
雷蒙德輕聳肩膀,沒把話說完。
他本來還打算補上一句“沒辦法用常理解釋黑鬼的腦殘行為”,但是仔細一想還是作罷,畢竟前身并沒有像自己這么記恨黑鬼。
“Jesus,這算什么他媽破事兒,要么說這幫街頭混混各個腦子有坑呢,”文森特小聲罵道,“他人呢?被警長帶走了?”
“被警察開槍打中了,在送醫途中搶救無效,讓人松了口氣。”
“也好,省了我們一件事。”
“沒錯。”雷蒙德認同般地點點頭,“但是還有一名劫匪在逃,知道名字,知道長相,我已經放話出去,就看有沒有人能發現他了——如果他現在還沒有離開芝加哥,被發現是早晚的事,但如果我是他,我已經跑的沒影了。”
又有護士走過走廊,于是哥倆只能再次閉嘴,等著她走過去。
“走了。”雷蒙德盯著護士離去的背影提醒文森特道。
“Okay,接下來我們這么辦,醫院這邊的事情我來解決,你去安排一下那個‘汽油’的后事。”文森特說道。
“柴油。”雷蒙德糾正。
“我他媽不在乎他是什么油,總之安排好,確保他不會從庫克縣監獄里站著走出來,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釋放的信號要足夠明確。七歲小孩兒,雷,這他媽是踐踏底線,我們得盡力避免更多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會打幾個電話,處理一下這個事兒,讓監獄里的獄警放話出去,里面的人自然會料理他的后事。”雷蒙德回答道,“順道拜訪一下薩瑟蘭警長,和他商量一下醫院安保的問題,我相信他會樂意幫忙的,畢竟躺在那床上的是個人渣,這也算幫他省事兒。”
“聽上去不錯,就這么辦。”文森特點了點頭。
只消三兩句話,污染這座城市環境的兩個人渣的結局就已經定下來了。
要知道上輩子當巡警那會兒,雷蒙德做夢都想有這樣的能力。
聊完正事兒,雷蒙德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嘿,文斯,你今天去州立監獄見多米尼克了?維姬告訴我你讓她整理多米尼克的資料。”
“別在這里說這件事,雷。”
“我只是想知道我需不需要擔心這件事情。”
“不用。”文森特回答,“我能解決,他只是提了一個要求,只要我們像往常一樣滿足他的胃口,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合著我們現在要幫他做事了?文斯,我得提醒你,像多米尼克這種人總是會得寸進尺,他這次嘗到了甜頭,下次會找你索要更多,這件事情會沒完沒了的。”
雷蒙德對文森特對待此事的態度十分抵觸,他不覺得和一個曾經一手遮天的人勾肩搭背是一個好的決定,等他緩過來,保不齊會做什么蠢事,要知道當初他入獄,就和前身有關:“要我說,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他知道他才是囚犯,囚犯不配伸手去‘拿’,他現在能在州立監獄過上好日子,理應跪下給我們吹簫——Uh,當我沒說,想想就惡心。”
“事情不是這么辦的,雷。”
“那你說事情是他媽怎么辦的?和一個殺人無數的黑手黨老大手拉手唱贊歌嗎?要是他背后捅我們一刀怎么辦?想辦法弄死他算了,省的夜長夢多。”
雷蒙德才剛死過一回,不想再死一回了。
他也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個運氣能在某處借尸還魂。
就算有這個運氣,搞不好下次他會在恒河里醒過來,那可就壞事兒了。
“他是多米尼克,雷,后腦勺都會長眼的狡詐混蛋,如果我們這邊有什么動靜,他在監獄里第一時間就能聽到風聲,然后就是戰爭了,鬼知道和他開戰會波及到誰,我們干這一行可不是為了打仗,你他媽是個黃金單身漢,但我有老婆有孩子,我才不會跟這種輸不起的人斗狠。”
文森特在面對多米尼克的相關議題時向來趨于保守,畢竟這個人的輝煌時期在芝加哥也算是“只手遮天”了,一只手抓住市長的蛋蛋,一只手抓住州長的蛋蛋,兩個人都得乖乖聽他的話,雖然他現在的實力不比當年,但奈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兩兄弟一貫的方針是:不理睬、不招惹。
但這一回多米尼克主動找上門了,下一步會如何發展誰都不知道。
“聽著,多米尼克那邊,我來應付,你不用問了,我能處理好,明白了?”
“既然你這么說……”雷蒙德本來也不想管黑手黨的咸蛋事兒,既然文森特把責任都攬到了他自己身上,那雷蒙德也樂得自在,他才不會蠢到把一切都壓在自己肩上呢,人本來就應該怎么快活怎么來,得好好把握這次新生才行啊,要不耶穌也不答應,“隨便你。”
“嘿,雷,你今天見到達瑞斯了嗎?”
雷蒙德的腦海中立刻閃過了那個癮君子的身影:“你是說那個混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他攪在一起的,文斯,但是說句老實話,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傻逼。”
“我知道,但是我們需要他。”
“——需要他做什么!?我承認他出手闊綽,但是應該是他需要我們,需要我們幫他處理他的爛攤子。”雷蒙德最不愿意和這種癮君子打交道,因為他們一覺醒來甚至有可能不記得自己昨天說過什么話,這種人言而無信,不值得深交。
更何況,他上輩子可是巡警,對這種人有種天生的抵觸情緒,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當初那個殺了自己的黑鬼搞不好也是磕多了毒駕。
“他是風城影業背后最大的金主,你覺得他能做什么?你在密歇根湖邊玩兒泥巴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好萊塢闖出名聲了。”
“是啊,現在他在芝加哥玩兒女星,還背著他老婆和兒子。”雷蒙德回懟道,“還不如去玩兒泥巴。”
“雷,別這么混蛋。”文森特拍拍雷蒙德的肩膀,“沒有人是完美的,但只要對我們有利,他就是天使。我們干的這些事情可不是為了慈善,我們也得養家糊口,我們需要更穩定的現金流,而達瑞斯會實現我們一直以來想要的……”
一言以蔽之,文森特have a plan!
——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隨便你,我要去樓下的自動售貨機買瓶咖啡,否則我熬不過這么操蛋的一天。”雷蒙德擺了擺手,轉身離去,“只是別忘了你那傻逼天使還欠我們十萬美金,他今天還想給我一張信用卡抵債,真他媽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