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瑞斯·布魯克斯的狀態很好，確切來說，他今天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吸毒，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正常人，穿著正常人會穿的衣服，說著正常人會說的話，這對雷蒙德來說可真是一個新鮮事兒。
在正常狀態下的達瑞斯的監督下，影視城內部的施工隊很快就在六號攝影棚內搭好了需要的布景，“監工”雷蒙德幾乎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翹著腿看完了全過程。
“接下來就要拍攝你需要的東西了，等拍攝環節結束，就會進入后期制作的過程，”達瑞斯走到雷蒙德的面前，找他討了根香煙，“我會讓最好的后期制作團隊來制作車禍的視頻，我猜這就是你想要的。”
說完，達瑞斯偏起頭，朝一邊呼出一口渾濁的煙氣。
雷蒙德揚了揚下巴：“那綠幕可真漂亮。”
達瑞斯回頭看了看片場的巨大綠幕，認同般地點了點頭：“確實漂亮，這就好比畫家手中的白紙，有了這個綠幕，我們想讓視頻里出現什么東西，視頻里就能出現什么東西——就是這么神奇。我當初就是因為被這神奇的東西深深吸引，所以才會進入這一行的。”
雷蒙德吹出一口煙氣，咧嘴笑道：“不是因為你家里有人干這一行？”
“顯然，你沒有你哥哥會說話。”達瑞斯有些不滿地說道。
“因為說好話不是我的工作，是他的，我通常負責說壞話。”
“啊，我能明白，有一個人負責體面、光彩的事情，而另一個人就得去干臟手的累活，臺前和幕后，白臉和紅臉，將軍和士兵，面子和里子……”達瑞斯吸了一口煙氣，緩緩地吐出來，“這個分工永遠也不過時——但你不會介意嗎？”
“什么？”雷蒙德皺起眉頭。
“我就是好奇——你會介意嗎？芝加哥很多人都尊重和愛戴文斯，但同樣一批人會忌憚甚至是害怕你，我想你肯定沒有多少朋友，因為你對自己的定位意味著你很難和人交心，這不會讓你感到不爽嗎？看到自己哥哥在臺前光鮮亮麗，而自己……”
達瑞斯聳了聳肩，沒把話說完。
因為雷蒙德在盯著他看，那個眼神很滲人。
——達瑞斯聽說過一個說法，這個說法還是文森特告訴他的：那些手上沾過鮮血的人，具體來說就是那些殺過人的人，他們的眼神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尤其是在他們心情不爽態度不好時，眼神是能夠傳遞出令人膽寒的殺意的。
顯而易見，雷蒙德就是這樣的人，他手上百分之百沾過血，而且絕對不止一兩次。
以達瑞斯的經驗，甚至說以人類的生理本能來判斷的話，很容易能夠得出一條結論，那就是和這種人打交道一定要謹言慎行。
“我只是很好奇。”達瑞斯補了一句，希望能夠消減雷蒙德眼中的敵意，緩和他們之間緊張的氛圍。
“你沒聽說過好奇害死貓的說法嗎？”雷蒙德反問道。
“聽說過。”達瑞斯點了點頭，“但是我這一生都在致力于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喜歡體驗新事物。我喜歡投資新電影，喜歡買新車新房子，喜歡賺新錢，喜歡嘗試新毒品，喜歡去找新女人……
理所當然地，我也會對那些我體驗不了的生活很感興趣，不知道文斯有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情，我曾經連續兩個月不洗澡不剪頭不修胡須，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芝加哥的街上晃蕩，就是為了體驗一把拾荒者的生活，我甚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住在臨時搭建的簡陋帳篷里撿垃圾為生，你敢相信嗎？
所以就當是遷就我一下，告訴我你心里的真實想法如何，你是如何看待你的角色的？你會像電影里面演的那樣，對你在芝加哥扮演的角色感到厭煩，甚至對你的所作所為感到悔恨嗎？”
雷蒙德吸了口煙，仔細想了想，然后抬起頭說道。
“不。”
“一點也不？”
“不。”
“現在我知道你的口頭禪是什么了。”
“是什么？”
“‘不’。”
雷蒙德翻了翻白眼，對此無言以對。
兩口煙過后，雷蒙德偏起頭，視線重新落在了達瑞斯的身上：“你真的那么干過？體驗流浪漢的生活？”
“騙你對我有什么好處？”達瑞斯反問道。
“為什么？你是不想活了？你就不怕有個嗑藥磕多的瘋子為了和你搶一個塑料瓶拿槍爆了你的頭？又或者是用在建筑工地里撿來的鋼管敲爆你的腦殼？”雷蒙德問道，“我會這么說，是因為芝加哥真的發生過這種事。”
“單純感到好奇，又或者說心血來潮。”達瑞斯說道，“難道你就不會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煩嗎？難道你就不想體驗一把別人的生活嗎？難道說，你總是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滿意，你就不想試著當一次‘警察’？”
——一點也不想。
雷蒙德心想。
——你可能不信，我之前當過警察，那時候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有意義的，而且結局還不太好。
當然，雷蒙德是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我明白了，”雷蒙德點了點頭，“麻煙已經把你的腦袋熏壞了。”
達瑞斯并沒有因為雷蒙德犀利的吐槽心生不滿，反而笑了笑：“沒準真是這樣。”
雷蒙德拿起他喝了一半的可樂罐，將手中的煙頭丟了進去，只聽罐子里發出“呲”的一聲，雷蒙德同時吐出了最后一口煙氣，他回頭看向攝影棚的門口，然后又看了一眼腕表，心想艾莉怎么還不過來。
“嘿，雷，之前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情，你考慮的怎么樣了？”
趁艾莉還沒有趕過來，達瑞斯又向雷蒙德拋出了新的問題。
但是雷蒙德對此一頭霧水：“你之前說什么了？”
“真是貴人多忘事——男主角的事情啊！我手上有一個漂亮的劇本，我敢說你可以本色出演里面的男主角，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我可以打賭。”
“沒興趣。”雷蒙德將可樂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手走落在大腿上的煙灰。
“是因為報酬的問題？別擔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如果你能點頭加盟，我肯定將我的全部精力放在這個項目上，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兒。”
“你聾了？”雷蒙德問道，“我說沒興趣。”
“雷，Come on，我們可是好朋友，應該互相幫助，就像這次，我幫了你，你也得幫我個忙吧？”
“我和你不是好朋友，達瑞斯，你和文斯是好朋友，和我不是，你還想讓我強調多少遍這個問題？”雷蒙德問道，“如果這件事情可以順利辦妥，我們也許可以成為合作伙伴，但是朋友？你剛才也說了，我沒有多少朋友。”
雷蒙德的話音剛落，艾莉·溫特斯就出現在了攝影棚的門口。
“我明白了，你不想出名。”達瑞斯說道，“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啊，出名，讓所有人都記住你的名字……”
“我用不著出名。”雷蒙德起身，“我可不想被人當成靶子。”
“那好吧，你們聊。”達瑞斯將煙頭丟進可樂罐，轉身走了。
他前腳剛走，艾莉后腳就站在了雷蒙德的面前：“所以？你打電話叫我來，你想要什么？”
“你要幫我拍一段視頻。”雷蒙德朝著片場揚了揚下巴。
“啊，沒問題，我要幫你拍一段視頻，”艾莉點了點頭，“——去你媽的！”
好吧，這并沒有脫離雷蒙德的計劃。
他也猜到艾莉不會對他有好氣了。
“艾莉……”
“我對你來說算什么，隨叫隨到的妓女嗎？你有事情了就打電話叫我來，沒事情了就讓我滾得遠遠的？”艾莉情緒激動地質問道，“啊，是啊，因為擔心我壞了你的事情，還叫你的看門狗來看著我——為什么她的背包里還有該死的口球？你們兩個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玩兒主人和小狗的游戲？”
雷蒙德沒吭聲，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我在跟你說話！”
“你不是在說話，艾莉，你是在發泄，我沒有義務對此做出反應。”
“好，你說得對，我就是在發泄，你他媽在玩兒我嗎，雷蒙德！？”
“艾莉，我好像之前就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我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去找你，我很忙，我有工作要做……”
“你有什么怪癖嗎？雷？”
“——你他媽在說什么呢？”
“你養的那條小狗。”
“她不是小狗，她是人，她有名字!”雷蒙德忍無可忍地說道，“再者說她不是我養的，她是我的員工！”
“當然啦，老板都喜歡操員工。”艾莉就像是故意想要惹雷蒙德生氣一般說道，“她有病，精神疾病，百分之百還有厭食癥，也許她還有什么傳染病，你就喜歡這樣式的？”
“如果你不會說話，就閉上嘴。”
“不然怎樣？”艾莉歪起頭，“殺了我？”
艾莉在雷蒙德的面前貓下腰來，然后一把抓住雷蒙德的大手，將其放在了自己纖細的脖子上：“你之前肯定掐死過人吧？Come on，試試看，我的脖子很細，這對你來說肯定易如反掌。”
雷蒙德一咬牙，猛地掐住了艾莉的脖子，將她按在了椅子上：“——你他媽到底有什么毛病？啊？你他媽到底有什么毛病！？”
艾莉的臉很快就憋紅了，她開始下意識地掙扎，用雙手去扒雷蒙德的手，她的指甲抓破了雷蒙德的手背，雷蒙德一疼，這才回過神來，將手松開。
“咳咳咳咳咳！”
艾莉捂著自己的脖子咳了半天，雷蒙德則是有些驚魂未定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他剛才被憤怒沖昏了頭腦，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但是那一瞬間，他的頭腦是完全空白的狀態，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該死……你沒事吧？”
坐在椅子上的艾莉抬起頭，斜睨著雷蒙德，雙手依舊捂著自己的脖子：“你覺得呢？”
雷蒙德雙手叉腰，回頭看了看身后的片場，搖了搖頭：“……你不愿意做，那就別做了，我會找別人來做。”
“呵，你看，我當初說我和你是一類人，你再一次證明了我的觀點。”艾莉說道，“我看透你了，雷蒙德，看得透透的。你和我一樣，我們都覺得這個世界欠我們的，于是我們滿腔怒火，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懲罰這個世界。
你想要征服這一切，騎在所有人的頭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感到滿足，就像我，我也想征服我見過的每一個男人，讓他們跪在我面前，說我比他們強大。但是事實上，當你征服了一個人，你能感受到的只有空虛。這種方式沒辦法熄滅怒火，雷，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徒勞。”
“你的維基百科頁面上沒有標注你是哲學家。”雷蒙德說道。
“是沒有。”艾莉站起身來，“當你操的人足夠多了，你自然而然就成了哲學家。”
艾莉真的看透他了嗎？
這是個很深奧的問題。
因為雷蒙德自己也不清楚問題的答案。
他原本是一名警察，十分草率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然后不知怎么的，占據了別人的皮囊，他幸運地得以開啟第二次生命，但這一次的人生卻和上一輩子大相徑庭：
他成了一個可以影響到整座城市的重要人物，他可以把很多人玩弄在股掌之間，他可以壞事做盡而不受懲罰，他甚至可以用錢裝滿家里的浴缸在里面洗澡……
雷蒙德很難用語言確切的形容這種感覺。
但有一點他想的很明白，那就是自己上輩子白活了。
而他不想讓自己這輩子也白活。
——滿腔怒火？
搞不好是真的。
——空虛感？
的確存在。
雷蒙德現在每天早晨照鏡子，都能在鏡中人的臉上看到一些陌生感。
因為嚴格來講，這不是他，之前那個心地善良的警察已經橫死街頭了。
而鏡子里這個壞事做盡的惡人還活著好好的。
現在自己變成了他，還得按照他的生活方式活下去。
一旦這種錯位感具象化，迎接他的就只能是憤怒和空虛。
說不在乎是假的。
“征服別人”反而成了一種麻痹自己的手段，讓自己的CPU始終處在爆滿狀態，這樣才不至于去瞎想。
從這個角度來看，艾莉說的的確沒錯。
但雷蒙德是不會承認的。
“——好吧，現在該怎么辦？”雷蒙德攤手道，“我該去另請賢明嗎？”
“你得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我做這件事情，雷，這是前提。”
這不是問題。
雷蒙德心想。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的。
“Okay，那你同意了？”
“我還沒說完。”艾莉繼續提出自己的要求，“你不會白白替你做事，雷，就像你不會白白替我做事一樣，別想著我把你睡了你就可以隨便對我發號施令，那只是消遣。現在我們在談工作，不是嗎？”
“你想要什么？錢？”
“去你媽的！”艾莉罵道，“——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沒有。”雷蒙德說道，“今天晚上是家庭聚會的時間。”
“家庭聚會？”
“我要去文斯家里吃飯——這和你沒關系。”
“現在有了，帶上我。”
“我哪句話你沒聽明白？這是家庭聚會！”
“我知道，帶上我，”艾莉說道，“讓我見見你的家人，這是我的條件，接受或者離開。”
“你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雷蒙德很不解。
“你讓我感到很好奇，雷，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同類，我對你非常感興趣，我想了解你，這種需求非常迫切。”艾莉說道，“而光跟你上床沒辦法滿足這個需求……”
雷蒙德是不愿意答應艾莉的要求的。
畢竟她只是一個外人。
但是他現在需要艾莉幫他這個忙。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這些天疏忽了這個瘋子，否則事情應該很順利才對……
雷蒙德上下打量了一番艾莉：“別在席間亂說話，那里還有孩子。”
“我知道。”
“也別他媽突然發瘋。”
“沒問題。”
“Done.”雷蒙德一錘定音，“現在，給我滾到片場去。”
“你真是粗暴，雷，但我不介意，”艾莉踮起腳尖，輕啄雷蒙德的嘴唇，“你該告訴我你的計劃了，然后我就會乖乖‘滾到’片場上去拍你要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