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前額的發梢撥向一邊,雖然微微有些毛糙,卻在不經意間透出一種條理感。他的臉上沒有過多的修飾,下巴處微微泛起淡淡的胡渣,給人一種未經修飾的自然痕跡,恰到好處地增添了幾分成熟,卻又絲毫不顯邋遢。他穿了一件簡單的深色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絲隨性的氣息。襯衫的下擺整齊地塞進深色的直筒牛仔褲里,褲子的線條簡潔利落,沒有過多的裝飾,顯得格外干凈整潔。腳上是一雙棕色的休閑鞋,雖然款式普通,但擦得锃亮,沒有一絲灰塵。
他站在市區那家裝修時尚的卡拉OK門口,望著熟悉的街道,不一樣的街招,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這條街已經變了模樣,高樓大廈取代了曾經的吊腳樓,整齊的河堤取代了雜草叢生的河灘,霓虹燈閃爍著現代的光芒,可那些記憶中的影子卻依然清晰。他微微有些局促,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多年不見,他期待給小伙伴們留下好印象,他想用真摯的眼神告訴他們:無論歲月如何變遷,他依然是那個樸實無的阿華。
“阿華,你終于來了!”阿華循聲望去,看到老劉從吧臺對面的椅子站了起來,帶著一絲興奮和急切,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只是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幾道皺紋。
阿華快步走過去,拍了拍老劉的肩膀:“老劉,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那么精神!”
老劉哈哈一笑,指著走廊深處道:“大家都在里面呢,就等你開場了!”阿華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跟著老劉走向了包廂。
包廂里熱鬧非凡,熟悉的面孔一個個映入眼簾。徐生坐在包廂的茶幾前,左邊緊挨坐著的是小娟、小賴、阿秋,然后是阿榮、阿龍,右邊是李寧、阿東,還有阿紅、阿芳、小慧、小玉、阿文、阿祖、阿金、阿進、小德幾個圍坐在一起,正聊得熱火朝天。他們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歲月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痕跡,也在他們心里留下了萬千感慨。阿華快步走過去,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一一熱情握手致意。
“阿華,來,這兒有位!”李寧招了招手,示意阿華坐在他身邊。阿華走過去,坐下后環顧四周,笑著說:“真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還能聚在一起。”
“是啊,阿東費心了!”老劉坐在了阿東旁邊,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右手搭著阿東肩膀道:“要不是你,我們班估計很難聚齊呢!”
阿東笑了笑,算是回答了。組織這樣的聚會并不容易,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通過各種渠道聯系上大家,又費心盡思收齊活動費用——不能太貴,要照顧人情面子,讓大家都自愿參與——再安排訂場地,確實不容易,不過不是還有老劉麼!
阿華拍拍徐生的肩膀:“徐生,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那么精神,真人比圖片帥多了,看來特區滋潤得好??!”
徐生哈哈一笑,指著周圍的人群說:“他們才是女的靚,男的帥,我皺紋都多幾道了。”
小伙伴們笑作一團。
阿龍從點唱機前站起來,讓出了點唱的位置,坐到了茶幾邊上。
“來來來,今天難得人那么齊,先干一杯,一是感謝阿東,二是為了我們的重逢!”徐生首先舉起了酒杯,然后是各人舉杯,有啤酒,有紅茶,有飲料,五花八門。
“謝謝阿東,為了重逢!”大家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
老劉坐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大家在熱情K歌,心中百感交集。這次聚會,人到得格外整齊,好不容易聯系上的徐生來了,平日里難得一見的阿華也來了。回想起當年在廠子弟學校的日子,阿東總是那個最活躍的家伙,一下課就風一樣地跑出去玩,作業常常是匆匆忙忙做完,從不細究對錯,學習成績雖不算拔尖,但人緣是好的。如今,他進了二監系統,工作忙碌,作息不定,一個電話就能消失好幾天。即便如此,他還能這般熱心地張羅,有他在,老劉平日也有個相聚的去處。
老劉的思緒又飄到自己的經歷上。畢業后,他回到廠里,從基層做起,一路摸爬滾打,好不容易當上了供銷科科長。可這幾年,廠里的形勢急轉直下,市場競爭愈發激烈,公司不得不優化員工結構。老劉身兼三職,忙得焦頭爛額,頭發也悄然染上了白霜。好在這些年情況稍有好轉,他也終于咬牙在市區買了房,算是解決了小孩的讀書問題。然而,每次回到廠里,看到那些熟悉的廠房和操場,心中總不免泛起一陣愴然,那些過往的回憶,像是隨風吹落的葉子,無聲飄散。
“老劉,想什么昵?”李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沒什么,就是想著點什么歌?!崩蟿[了擺手,笑了笑。
“這還用想?來,阿榮,《水手》點上?!卑埡暗?,阿榮應了一聲,在點唱機上點了幾下,又點了一下插播。
“今天加一首,《對面的女孩看過來》,這個你一定會?!卑⑦M道。
嘩一下,眾人哄笑著看向小賴,老劉連連擺手。反倒是小賴非常大方道:“沒問題,老劉,來,我陪你一起唱。”
阿榮依言而行,又點了一次插播。很快,阿榮唱完了上一首歌,把麥筒交了過來:
“
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這里的/表演/很/精彩。
請/不要/假裝/不理/不睬。
……
”
在一片樂不可支的歡笑聲中,現場的氛圍迅速升溫,歡樂的情緒灑滿了包廂的角落。
李寧笑的彎下腰,道:“歡聚的感覺真好!”
“如果秀蘭來了就不好了……”阿龍笑得前仰后合。
“不帶這么玩的,秀蘭帶小劉回花縣了。”小娟啐了阿龍一口。
一曲唱罷,是下一首: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麥筒傳來阿紅、阿芳、小慧的合唱聲。
“
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什么樣的/節奏/是/最呀/最搖擺
什么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彎/彎的/河/水從/天上/來,
流/向那/萬紫/千紅/一/片海,
……
”
老劉、李寧、阿東、阿華幾個把茶幾的C位讓出來,坐到了角落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廠里變化太大了!”
“是昵,時代變了,我們也都老了?!?
“老什么呀,我們還年輕著呢!”
“特區回來的同志就是不一樣,心態就是年輕?!?
他們圍坐在一起,手中骰子在骰盅里歡快地跳躍,發出清脆的聲響。話題就在骰子的晃動聲中展開,漸漸地,便轉移到了廠里。那是老劉的主場,老劉也不推辭,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就像茶樓說書的先生,開始講述起廠里的故事。
老劉從剛回到廠里的那些瑣碎八卦講起,那些小事在他的口中變得生動起來,他講到自己下車間磨煉的日子。那時候的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每天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摸爬滾打,手上磨出了一個個血泡。下班后,他和同學們一起打麻將,麻將桌上一來二往,輸了的出錢請大家宵夜,那時候的宵夜,雖然簡單,但有煙火味。他還提到林老師的女兒,那個過年時大家在林老師家見到,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那時還喊過他們哥哥的,如今也快高中畢業了。
說到廠里的變化,老劉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感慨。他講到廠里的架構變化,總部發文說要精細化管理,每一個崗位都要績效考核——工資沒變,但是工作比以前多了。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考核下崗時,李寧回廠了,然后帶著他們幾個下省城拉業務,事業才有了轉機。那時候,他們風塵仆仆,在省城住的地方雖然簡陋,過的簡單,但大家從不抱怨。后來,他們又全部回到了廠里,老劉升任供銷科科長,李寧開啟了升職模式,先是辦公室主任,接著成了總經理助理。今年的職工代表大會,就是李寧上臺講話的,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一頓??洌顚帋状谓o他敬茶,都沒讓他停下來。
李寧最終選擇了順其自然,他帶著微笑,舒適地窩在沙發里,任由老劉自由發揮,滔滔不絕。李寧回想起回到廠里的日子,他曾對省城和廠里的巨大落差感到不適應,但幸運的是,有老劉這樣的朋友在身邊,那些不適感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們一起在廠里經歷了風風雨雨,雖然現在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始終未變。
李寧心中對老劉是感激的,因為他和妻子小婷的結緣,和老劉有關。小婷溫柔善良,知書達理,婚后的生活雖然平淡,卻充滿了家的溫馨。如今,李寧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每個星期他最期待的快樂時光,就是下班后回家陪伴孩子們。
在老劉的高談闊論中,李寧本想插話,糾正一下職工代表大會不是他想出席的——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為,這背后關系的復雜,讓他感到有些疲憊和厭倦。他坐在沙發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但聽著老劉講述那些過去的故事,他很快平靜下來,韶光易逝,做好自己就好。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有老劉這樣的朋友,也不枉過去這十幾年了。
徐生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全神貫注傾聽著老劉的故事。老劉聲調的變化就像是一臺諧振器,讓徐生的心情隨之跌宕起伏。徐生的生活軌跡與老劉截然不同,他的生活就像是一條筆直而平穩的大道。小學的時候,他就轉學到了特區,此后過的一帆風順,從小學一路讀到高中,最終順利考上了一個三本院校。在特區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平靜而安寧,沒有驚濤駭浪,也沒有意外的驚喜。
這次能夠回到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參加這場難得的聚會,多虧了老劉和阿東的不懈努力。如果不是他們兩人的堅持不懈,徐生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年的同學還會銘記著他。
在阿華到來之前,徐生已經和同學們暢談一番,阿東的經歷尤其讓他驚嘆。阿東上過山,下過鄉,考過電工證、水工證、焊工證,做過大賣場,開過手機店,經歷了一連串的起起伏伏,后來回到了市區,而立之年跑去考公務員,趕在年齡的尾巴上,一次性考過了,婚后生了三個子女,住在了單位的公租房里。阿東那些跌宕起伏的經歷,讓徐生不禁覺得自己的生活顯得太過平淡,他對阿東的經歷連連贊嘆,欽佩于阿東的闖蕩精神。阿東的故事,就像是金庸筆下的江湖傳奇,充滿了俠骨柔情;又像是路遙筆下的生活畫卷,洋溢著人間的煙火氣息。當阿東即興展示幾段不同地方的方言,其中夾雜著幾句徐生故鄉的方言,那熟悉的音調如同一股暖流,瞬間讓徐生感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味道。
那些遙遠的記憶在徐生心中回蕩。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田野里奔跑的小男孩,聽到了家鄉的方言在耳邊響起。這些記憶,雖然被時間的塵埃掩埋,但在這一刻,它們如同珍珠般蹦出了光彩。他由衷的佩服阿東的天賦。
那邊老劉說的興致勃勃,這邊阿東轉頭看向阿華,低聲道:“阿華,去了省城后,你怎么很少回來看看???”
阿華嘆口氣道:“經常加班啊,工作不敢說忙,也不敢說太忙,‘上面一句話,下面跑斷腿!’”
阿東不解道:“你那時的成績是我們中最好的,找的單位應該不差吧,怎么連請假都這么難?”
阿華干笑道:“這和成績沒關系。我多讀了幾年書,工作起步晚,出來的時候碰上SARS,工作不好找,工作的方向還是出來之后慢慢摸索的,都換了幾家公司了。剛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房價最低的時候,如果那時買房就好了??上稚蠜]首付,錯過了,而且覺得房子是拿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也就沒急著買。如果早幾年出來,手頭多少都會有點存款,那就可以先買房,不至于后來再把名字押給銀行。現在是把以后幾十年都綁在房子上了。”
阿東沉吟道:“確實挺難的……”
阿華繼續道:“現在更不敢輕易請假了,萬一被領導盯上,貼上‘低價值資產’的標簽,那就‘要么忍,要么滾’,哪有講人情的可能?!?
“會好起來的,別擔心?!卑|安慰道。
阿華搖頭,道:“希望這樣吧?,F在的工作都自動化了,減少人力成本是趨勢,自動化的結果,就是需要的人減少,我們已經優化一個部門了,再這樣下去,我可能也會被優化?!?
阿東聽了,也感到無奈:“這……確實……是個無解的命題。”
“老劉他們至少還有廠子做退路,我們如果退下來了,那可就真的成‘無產’階層了。”阿華帶著一絲憂慮說道。
“也別這樣想,總會有辦法的。”阿東鼓舞道。
阿華微微一笑:“只能這樣了。”
兩人在碰杯中結束了對話,一切都在酒里了。
“徐生,說說你這些年在特區的事兒唄?!崩蟿⑼蝗晦D過頭,看著徐生,眼中帶著一絲期待。
徐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我啊,在特區的日子挺平淡的,一直在羅田上學,然后去了一家設計公司上班,后來結婚生小孩。小慧還是無意中聯系上的,約了吃過幾次飯,不然都和廠里的同學沒有聯系了。這次回來聽了阿東的故事,我實在是佩服阿東,去了那么多公司,真的是曲折坎坷,可以說是精彩絕倫,簡直可以寫一本小說了。”
“哪里,我那也是沒辦法?!卑|謙虛道。
“那也得有能力,不然就拿精通這么多方言來說,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阿華道。
“那是?!崩蟿⒁惠喼ァ?
阿東不再謙虛,而是微笑著坦然接受了夸獎,不然過度的謙虛就是驕傲了。
“你后來沒去你家的制衣廠幫忙嗎?”阿龍好奇問道。
“制衣廠經營了十幾年,后來市場競爭激烈,生意難做,我家里人就歇業了,然后他們出去旅游,安度晚年了?!毙焐?。
“這樣好!前半生賺錢,后半生花錢,享受生活嘛?!崩蟿⒄{侃著接話。
徐生輕輕點頭。他內心又掠過一絲遺憾,回想早年時光,他要是能多購置幾套房產,如今他也能夠安心退休了。然而,轉念一想,如今能夠和家人一起住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這份安穩也讓他感到滿足。
“其實,我挺羨慕你們的?!毙焐蝗徽f道,語氣中帶著羨慕:“你們雖然經歷了很多,有好,有不好,但你們一群小伙伴可以在一起。我去到特區那邊,同學是有的,但一起的時候,不會像現在說的那么多?!?
“徐生,別這么說?!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也很少組織這樣的聚會的,不過現在大家都聯系上了,以后就可以經常組織了,到時你要回來捧場?。 ?
“一定,一定,我第一個報名!”徐生嚷嚷答道。
“來,為了我們的下次聚會,干一杯!”徐生舉起杯子,臉上是期待的笑容,他先和身邊的一圈人碰杯,清脆的聲音響起。那邊唱歌的同學聽到這邊的動靜,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紛紛加入到碰杯的隊伍中,觥籌交錯之間,大家的臉上是溫暖的笑容。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廠部小學操場上玩耍的日子嗎?”阿華道:“那時候,我們總是輪流追著對方跑,玩得滿頭大汗。”
“是啊,那時候的日子真簡單?!毙焐舆^話茬:“沒有太多的煩惱,僅僅是追著跑,玩得就很開心?!?
“我記得阿東那時的作文寫得特別好,總是被老師留下來寫檢討?!崩顚幋笮Φ?。
“有麼?好像是和你一起寫的吧!”阿東不認。
“你們那都是芝麻大的事——不值一提。阿華那會愛看書,整天捧著書看,整得不像我們這些人一樣,好像被叫過‘外星人’,還記得這件事麼?”小德剛K了一首歌,退下來也加入了他們的聊天。
“陳年舊事,這個要問老劉,他起的?!卑⑷A淡淡地道。
“啥?——不是我。好像是阿東在課堂上喊得吧,他就是因為這個事寫的檢討。”老劉趕緊撇清。
“明明那次是你把老師的粉筆盒弄壞了,我替你罰站在講臺上,阿紅可以證明,她那時是你同桌?!卑|拆穿了老劉的西洋鏡。
老劉的臉微微一紅,隨即也笑了起來:“我忘了,我忘了,我就是那件事后跟你熟起來的?!?
“你跟阿紅做過同桌?”阿祖嚷嚷道,就像玩《合金彈頭》找到了寶藏箱,把小賴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來。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小賴幫老劉開脫道:“你們不帶這樣玩的,老劉在我心里就是最靚那個仔,他永遠都是最帥的那一個?!卑鼛锼查g爆發出一陣哄笑,笑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老劉臉上尷尬又無奈,連連擺手,示意大家轉移話題,但李寧繼續起哄,整個包廂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氛圍中?,F場堪比一場大型“真心話大冒險”游戲,氣氛熱烈——沒有最鬧騰,只有更鬧騰。
小賴那邊的笑聲和談話聲此起彼伏。不久,她又被拉回到女生這邊來?!靶≠?,你也在特區那邊工作嗎?”小娟好奇地問。
“是啊,我在西站貨運站場做調度員呢。”小賴笑著道,但仔細觀察,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失意。
“我記得你職中不是學酒店管理的嗎?怎么后來去做物流了呢?這和你學的專業不太相關啊。”阿紅疑惑地問。
小賴憨笑道:“確實是。我畢業那會兒在酒店做了半年服務員,但實在太辛苦,每天就是打掃衛生,后來覺得不合適,就在家呆了一年,啥也沒干。還好后來有親戚幫忙介紹,我就去了現在的貨運場,一做就是十幾年。剛開始的時候挺累的,經常要加班,不過工作內容倒不復雜,就是調度火車皮。”
“哇,你也很厲害嘛,都是特區人了。我做服裝生意天天累得要死,有時候連租金都賺不回來?!毙【瓯г沟?。
“我們那是死工資,沒怎么漲的。不比你們做生意的,以后都是大老板,我還得去找你們打秋風昵!”小賴道。
“哪里,哪里,做大老板的去上海了,今天沒來?!毙【甑?。
“可以的,我說行一定行。”小賴打包票道。
“那就借你吉言,以后我就往大老板做了?!毙【晷χ馈?
“你對徐生有印象嗎?我好像對他沒什么印象?!卑⒎荚囂叫缘貑枴?
“我也沒印象,好像一早轉走了,我是后來轉學來的。他好像是二年級轉走的,我來的時候是四年級了?!毙≠嚮貞浀馈?
“那么久遠的同學都能找到,老劉和阿東真厲害?。 卑⒎俭@嘆道。
“那你在特區見過徐生嗎?”小慧問。
“見不到。我在西,他在東,不比你在市中心,我那還沒通地鐵,開車到東要兩個小時昵!”小賴道。
“特區那么大!我從家到上班的地方也才半小時?!毙∮癫逶挼?。
“不一樣的,那邊分關內關外,我在關外,他在關內,以后可能會取消這種區分吧,現在就是這樣。”小賴解釋道。
“大城市是這樣的,以后通地鐵就很近了。”小慧肯定道。
“那豈不是沒人帶會迷路?”小玉擔心地問。
“沒人帶?帶什么……”小賴問。
“就是去了那邊,沒人帶著走會迷路?!毙∮衩忉尩?。
“噢,這個啊,不用擔心,你們要是去特區玩,就找我,我給你們當向導?!毙≠囎愿鎶^勇說道。
“好?。俊?
“太好了!”
“行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群女子聊的熱火朝天。
“
……
心若知道靈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夠朝夕/相/伴,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他/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
”
當卡拉OK房里的歌聲慢慢低沉,笑聲和談話聲依舊在空氣中回蕩,只是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同學們相互彼此間打趣,談論著未來的計劃,仿佛在編織著下一次的相聚。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微笑,眼中閃爍著對時光的珍惜。隨著時間的悄然流逝,大家陸續起身,踏上歸途。沒有擁抱,也沒有揮手,只有輕輕的點頭和溫暖的微笑。
打車送走了女同學,免不了叮囑幾句,到家了在群里報個平安。有的同學在門口簡單打了個招呼,便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他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得長長的。有的同學三五個聚在一起,細語不斷,商量著下一場聚會地點,繼續這個夜晚。
大街上,夜色依舊溫柔如水,星光點點,仿佛是天空中最亮的眼眸,默默地注視著每個人的步伐。星光伴隨著腳步的律動,如同一盞盞明燈,照亮了前行的路。
……
半年后,李寧從領導崗位上悄然退下,去了清州分公司擔任副經理。對于這一變動,他極少與人提及,仿佛這只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段小插曲。然而,若在清州偶然遇見他,可能會看到他的身影在悠閑地喝喝茶,或在辦事處巡巡檢,在那些獨處的時刻,他會凝視年會的舊照片,目光中透出一種不易察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上午,“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咳咳——”QQ傳來心悸的提示音,打開一看,是老劉發出的留言:“各位親愛的同學們,阿東同學突發疾病,在崗位上殉職了,雖然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但阿東永遠離開我們了!”
“什么?”
“真的嗎?”
“真的嗎?”
“不是真的吧?”
“什么時候的事?”
“請哪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真的希望這不是真的!”
“確認了嗎?”
……
后面是一堆的留言,唯獨沒有老劉的回復。
一個上午之后,冒出了阿龍的一條消息:“同學們,情況屬實,已經找人去他單位確認過了。阿東出事后,阿美第一時間通知了老劉,但他現在狀態不好,所以由我來代為回復,收到新的消息后,我會把情況告訴大家,請各位節哀!”
據事后消息,那天,阿東像往常一樣駕駛車輛,載著同事前往目的地。一路上,車內氣氛還算輕松。當車行駛到半路時,阿東突然嚷著胸悶,然后放慢車速,緩緩將車停靠在路邊的安全區域。停車前,阿東對身旁的同事說胸口悶,先停一下車,休息休息。同事雖然有些擔憂,但想著可能只是暫時的,便點了點頭,陪著了身邊。于是,阿東打開車窗,讓清新的空氣流入車內,然后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閉上眼睛休息。同事開始還時不時地詢問幾句,阿東也簡單地回應著,表示感覺好點了,同事也困的不行,就在一旁一起睡著了。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約過了半小時,同事醒來,發現阿東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同事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試探性地叫了一聲阿東的名字,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才警覺到情況不妙。同事立刻慌了神,一邊試圖喚醒阿東,一邊用手機撥打急救電話。
救護車趕到后,醫護人員迅速將阿東抬上擔架,緊急送往醫院搶救。然而,盡管醫生們全力救治,阿東最終還是沒能挺過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
久久地,沒有人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在他們心中,那次聚會還歷歷在目,宛如昨日。然而,轉瞬間,一切似乎都變了樣。他們懷念著那段美好的時光,渴望相信那一切依然真實,卻又希望那不過是一場夢,這樣或許就能抹去“阿東已經離開”這個殘酷的事實。
隨后幾天,時間悄然流逝,這起事件帶來的震驚被逐漸消化,同學們最終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逝者如斯夫”。
阿華在群里一直保持著沉默,他不想說只言片語,因為一旦開口,仿佛這件事就真的落了地,而他又何嘗不清楚,有些事情確實發生了,終究是改變不了。
阿東頭七那天,省城,一座大橋邊,“珠江江上水連天,絳葉紛飛滿客船”,江邊空無一人,路人早已收到天氣預報,歸家去了。只有一個身影站在橋底下,旁邊放著一把雨傘,他望著霧氣朦朦的江面,手中拿著一張紙,念念有詞,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煙霧迷朦中,一切如同進入了幻境。江上白茫茫一片,如箭般的細雨灑落在奔騰不息的江面上,江水翻滾回落,白浪起伏洶涌。橋梁因即將來臨的暴雨而中斷,水路也變得不能通行,歸家的過客們愁眉不展,被困在了這座江水封鎖的城市之中。大橋邊,寒冷的江風裹挾著霧氣,吹拂在臉上,帶來秋天的涼意。
江心的水面上,霧氣彌漫,仿佛給江水披上了一層輕紗。大霧如輕紗般緩緩鋪開,整個江面被籠罩得迷迷蒙蒙,霧氣在水面上輕輕摩挲,輕輕撫過每一道波紋。對岸的樹影、近處的碼頭,都隱沒在這片朦朧之中,只剩下淡淡的輪廓,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又似新染的墨韻清幽。
迷霧中,一襲灰色長衫穿霧而來。他左手輕搭后腰,氣定神閑,昂首挺胸,氣度從容不迫。他的右手掌撐一把九骨三折的絳色油布傘,腳踏一根九尺四棱的碧綠撐篙竹,恍如踏在江水之中,浮在滔滔江水上,順流而下,漂向遠方。他的身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宛如從古畫中走出的隱士,瀟灑而愜意。
劭曰:“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群英輩出,何問出處。”那些在各自領域中做出卓越貢獻的人,便是真正的平民英雄。試問:
“
天下英雄層層疊疊片片密布,
紅袖芳涯紛紛揚揚處處潮涌。
”
有幾人能如此這般,瀟灑愜意昵!
一個聲音穿透迷霧,到達彼岸:
“
瑟瑟秋日,陰雨戚戚。
哀我同學,東昨早逝。
虎虎魁梧,堂堂壯年。
善與人交,勝友如云。
待人熱心,善惡分明。
前有翹想,相約同門。
友多早盼,得見之日。
今聞乍響,駕鶴西去。
路途遙遠,江清月明。
山為汝開,水為爾緩。
喃喃念悼,此去平坦。
央央土地,道路攘攘。
戚屬黯然,好友神傷。
遙想幼學,桃李相識。
汝出華章,吾對書香。
陽光少年,稚臉憧憧。
登高遠眺,奔騰夢想。
光陰如梭,白駒過隙。
昔年志學,悄然弱冠。
再遇而立,茶說耳順。
新茶未緒,仲秋驚雷。
禱愿后人,斂制哀傷。
故人故去,故憶故往。
西國云歸,故貌潺潺。
——己亥年乙巳月壬午日
”
很長一段時間,QQ群里都沒有人說話。大家都不愿面對這樣的事實——阿東的頭像再也不會亮起了。那種沉默仿佛是對阿東離去的一種無聲的緬懷。他的名字靜靜地躺在成員列表里,只要不去觸碰,就可以不會得到提醒,那個曾經熟悉的成員已經消失了。在這種沉默中,最難過的莫過于老劉,他始終無法從阿東離去的這件事中走出來。老劉常常獨自拿著手機,看著熟悉的群,卻不忍點進去查看。
有一天,老劉收到了阿華的私信,兩人聊了很久。老劉說:“廠里被合并后,很多事情都變了。最讓我難受的是看到廠里的老職工們一個個離開。他們都是廠里的功臣,為了廠子奉獻了一輩子。可現在,他們卻只能黯然離去。每次看到他們離開的身影,我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樣。但那終究只是同事,阿東不一樣,他是我們一起玩到大的發小,現在,阿東突然離去了,我心里感覺少了一塊很重要的東西,很難受?!?
阿華很坦誠地表示理解,道:“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們其實是一個集體,就像一副完整的拼圖,少了一塊,就不完整了。但你也要想到,阿東是我們的朋友,他不希望看到你難過,他希望你能過得好?!?
老劉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可我還是很難受。”
阿華接著道:“終究是發小,不難過很難。但是退一步說,你想過我們存在于哪里麼?可以說存在于現實中,但百年后,我們可能在史書里都不會有任何記載,最多可能只有一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其實,我們更多的是活在別人的記憶里,比如同學的記憶里,活在你我的記憶里。就像我們的小學,即使學校沒了,只要我們這些同學還在,那就有人記得小學的事情,那小學就還在,就活在我們的記憶里。假使有一天,所有的同學都不在了,我們小學才算真的沒了,因為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阿華停了一下,繼續道:“現在,只要你我還在,只要我們的同學還在,阿東其實就還在,在我們的記憶里?!?
老劉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呼了出來。他心中的痛苦并沒有完全消散,但一絲慰藉已經開始在他心中彌漫。
那一天,老劉釋然了。
……
多年以后,當老劉穿過學校老舊的圍墻,漫步在學校那片飽經風霜的操場上時,他的頭發已微微泛白,手腳關節也隱隱作痛,他成了廠部變革的一個縮影,風霜在他身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那時,會有人對他說,他們一起讀書那會兒,全國還有很多這樣的三線廠,它們隱藏在大山深處,被歲月遺忘,像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還有很多像他們這樣在廠子里長大的孩子,他們有一個名稱,叫做“三線廠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