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在三峽大壩全線建成的盛大慶典中,當阿東站在大賣場的電視機前,被屏幕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激動的氛圍包圍時,他一定會想起那個遙遠的黃昏,天空霞光如織,工廠的煙囪高聳入云,廠房的機器隆隆轟鳴。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親歷計劃經濟時代的余暉,目睹市場經濟的風暴無聲地逼近,將一切推向一個未知的新紀元。
他不會想到,那場席卷全國的“下崗潮”,其實還有一個體面的稱呼,名為“人員分流與安置”,無數普通工人對未來的迷茫和不安,隱藏在這個時代的大浪下。行業的整合與重生,工廠與職工命運的起伏跌宕,都在時代的洪流中被無情地裹挾前行。很多像阿東這樣的廠三代,只是這宏大敘事中的一個微小注腳,他們的故事,如同的山城河畔的居民,被歷史的巨輪碾過,留下的只是歲月的塵埃和記憶的碎片。
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下鄉的馬路上,一輛汽車駛過,卷起一地黃色的塵土,嗆的阿榮停下了自行車,一口老痰噴涌而出。他的后座上掛著修理工具箱,旁邊是一個鋁制水壺。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但又帶著一絲堅毅。
“阿榮,東河那個廠要下崗了?”老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阿榮回頭看了看,老張緩慢地騎車跟了上來,臉上帶著一絲焦慮,眼神中透著不安。他們都是西河廠里的職工。阿榮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道:“是啊,我老表已經收到通知了。我們廠算是好的了,還有一份工,雖然也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但是還能趁著周末出來攬點活,不過這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聽說廠里也開始分流了,但人多粥少,許多人可能都要離開?!崩蠌垞u了搖頭。
李榮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別想那么多了,見一步走一步吧?!?
老張沒再說話,默默遞上了一根煙,煙盒包裝粗糙,字跡泛黃。
兩人在路邊抽完一支煙,掐滅了煙頭,然后騎上了自行車,繼續向前走。鎮上的路口已經聚集了不少和他們一樣的下崗職工,他們大多騎著自行車,后座上掛著各種修理工具??匆妿讉€熟面孔,他們遠遠打了一個招呼。街角那個,以前在俱樂部看籃球比賽的時候一起評過球,那是隔壁廠的;路邊在跟一位中年婦女討價還價的,那是農機廠的,接活的空暇聊過幾句。他們無一例外,都接攬各種修理活,修洗衣機、修電冰箱、清洗抽油煙機,只要有收入,什么活都接。
阿榮找到了一個相對空曠的地方,停下車,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塊破舊的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修電視,修冰箱,風機清理”,然后靠在自行車后座上,開始等待生意。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漸漸升高,卻還沒有人停在阿榮的攤位前,阿榮有點著急了,他暗暗祈禱能有一個人停下來。
終于,一位阿叔推著一輛自行車過來了,到了李明面前,他停了下來。
“師傅,抽油煙機不轉了,能修不?”阿叔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能修,能修?!卑s連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師傅,這要多少錢?”阿叔問。
“這要看壞了哪里,小問題就30塊,大問題就50塊,放心,不會多收你的?!崩蠲餍α诵?,語氣中帶著一絲謙遜,“你看方便的,帶我去看看煙機吧。”
阿叔點點頭。阿榮趕忙收好東西,騎車跟上阿叔,拐過幾個路口,到了阿叔家里。經過一番檢查,阿榮發現問題不大。他拿起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抽油煙機里的污垢,又從修理盒里掏出幾顆螺絲,把幾顆裝錯的螺絲換好了,不一會兒,抽油煙機轉了起來。
“好了,修好了,問題不大,收30塊吧。”阿榮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對阿叔說道。
“太好了,多謝師傅!”阿叔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遞上了一根煙,煙盒上鑲著細細的金絲。
阿榮也不客氣,接過了遞過來的煙,別在了耳朵上,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他早就口渴了,但是沒修好前一直不敢喝。
“師傅,講真的,我本來是等我徒弟來修的,他的技術水平一流,不過他最近沒時間。他跟我說這煙機就是用的久了,堵了,讓我去街口找人修,報價不會超過30塊。”阿叔喝口茶,潤了潤喉,道:“但是呢,我想能修好就行,就沒聽我徒弟的,結果找了一個人來修,叫價也不低,當時修的好好的,才幾天就不轉了。后來又找了一個人,他看了一下就說修不了,說是上一個師傅修壞了。今天要不是找到你,我就打算等我徒弟來了再修的?!?
“確實有幾個地方沒修好,我頭先是換了幾個螺絲的?!卑s解釋道。
“那就對了,我徒弟在電話里也是這么跟我說的?!卑⑹逑沧套痰?。
“你的徒弟是內行呢!講真的,你這臺煙機修好是這個價。請問你徒弟是哪個廠的?”阿榮好奇的問。
“他還沒進廠,現在去職中了。我這個徒弟聰明,我不建議他到廠里,現在廠里都在轉型了,年輕人還是應該往外走。我這個徒弟叫阿東,以后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卑⑹遄院赖恼f。
阿榮又和阿叔聊了一會,喝完一杯茶休息了一會,在阿叔的堅持下收了50塊。那一刻,他感動的眼眶一紅,感慨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太陽漸漸西斜,鎮上的路口又恢復了寧靜。阿榮收拾好工具,一天又結束了。這一天,他接了三單生意,收入不多,但足夠熬過這幾天。他推著自行車,抬頭看看天,心中祈禱明天能更好。
廠里的幼兒園曾是孩子們歡聲笑語的樂園,然而,隨著職工們的外流,這里的一切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廠部幼兒園開始縮減幼兒教師的編制,有的取消了,合并到了幾公里外的街道幼兒園,那些熟悉的身影漸漸消失。就算幼兒園保留下來的那些廠里,如果剛上小學的孩子們偶爾回去重溫滑梯上的快樂,他們會發現,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見了。老師們要么提前退休,要么被分流到生產車間,只剩下空蕩蕩的教室,在訴說著往昔的熱鬧和歡樂。還有廠里的鍋爐房、熱水間,全都撤了;以前孩子們最期待看電影的廠俱樂部,也拆掉了座椅和幕布,改成了籃球場。
盡管如此,生活依然在繼續,有的廠子在經歷調整后又保留了部分生活區。于是,在經歷了短暫的沉寂后,它們重新恢復了一部分生機,除了園區還是那個園區,面孔卻換了新的模樣。
阿廣最近有點煩。他中專畢業后就回到廠里,從一線工人一步步干到組長,可好幾年了,科長的職位始終與他無緣。去年,廠里的幼兒園突然傳出要取消的消息,他不得不每天起個大早,把孩子送到一公里外的鎮上幼兒園。這一折騰,徹底打亂了他原本的生活節奏。直到今年,在社區的積極協調下,廠里才重新組建了新的幼兒園。不過,新幼兒園計劃將周邊農村的孩子也一并納入招生范圍,他想起了小學和村里古娃打架的經歷,讓他多了幾分顧慮。
廠部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招的員工全部按合同制管理,一年一簽,基本是用人單位說了算。雖然在制度上,工會有它的合法性,法律框架已經建立,但在實際執行中仍面臨諸多挑戰,在實際運行中存在復雜性,工會干部因維護職工權益遭受幾次打擊報復后,工作積極性下降了。員工們深知,這里沒有永遠的崗位,只有不斷的付出:做得不好,只能離開;做得好,想留下也行,想走也不受限制。這種新的管理模式,讓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壓力,也激發了他們的動力。
在新時代的背景下,一些有遠見的管理者開始尋找新的發展機遇,進行轉型升級。他們引入新的技術和管理理念,廠子一度迎來了新的上升期。然而,好景不長,行業再次進入下降期,職工們經歷了從希望到失望,再到重新尋找希望的過程。
老劉從省城的學校畢業后,回到了廠里。剛回廠里那會,他心里并不情愿從此在山村終老,所以打算在委培期結束后,就辭職去南下闖蕩。然而,廠里當時正處于轉型升級的關鍵時期,急需開發全省市場,但老職工們都不愿離開熟悉的環境。作為新生代,老劉憑借在省城學習的經歷和敢拼敢闖的沖勁,成功爭取到了省城駐點的工作。在省城,他先后做過生產材料采購員、產品銷售經理,甚至還掛名廠駐點代表,經常到周邊的城市考察,當然順帶游山玩水一番,但每個月他都幾乎去一次花縣。就這樣,駐點的人來回換了幾撥,唯獨他一直在省城堅守,一晃就是兩年。
然而,市場的變化總是迅速的。隨著行業浪潮的退去,廠里決定縮減省城的辦事處。此時的老劉,思想不再像剛畢業時那么沖動。他深思熟慮后,為了照顧漸漸年邁的父親,選擇回到廠里的供銷科。在省城這一階段的工作經歷,讓他積累了豐富的工作經驗,也讓他深刻體會到市場的瞬息萬變——在這個時代,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回到廠里后,老劉先是擔任供銷科銷售代表,后來調到了生產車間。那一年,他去花縣迎娶了一位姑娘,后來,廠里以職工家屬的身份,將她安排到了生產車間。就在他覺得前途渺茫時,李寧回來了。在李寧的支持下,他重新回到供銷科,并在一年后升任部長。但行業的周期性調整又一次席卷而來,廠里不得不再次進行人員調整。供銷科干部的崗位從三個減少到一個,最后只剩下老劉。究其原因,或許從辦公室主任對他的評價中可以窺見一些端倪:
“這個人,能忍,像孺子牛一樣,從不抱怨,任勞任怨,而且到了而立之年,思想保守,傾向于穩定的工作環境?!?
就這樣,他一個人扛起了原本三個人的工作,在生產緊縮的大環境下,收入不變已是最好的結果。
老劉偶爾也會抱怨幾句,說,雖然廠子外面的市場環境復雜多變、競爭激烈,但也意味著機會更多,要不是考慮小孩讀書,他早就像從前一樣,離開這里,不受這窩囊氣。阿東常常安慰老劉,說相比外面的漂泊不定,廠里的安定是實實在在的。然而,阿東心里知道,老劉其實是在為自己內心的恐懼找一個理由,他已經被生活折騰得沒了銳氣,不敢再輕易冒險了。
阿東從職中畢業時,廠子里的招聘政策收緊,他沒能進到廠子里?!斑M不去,那就只能這樣吧?!卑|這樣想。然后,一腳踏入了社會這所沒有圍墻的大學,開啟了一段精彩絕倫的生活。
起初,他做了酒店服務員,每天迎來送往。三個月后,他覺得這份工作不是他喜歡的,就萌生了新的想法。
無業在家的時候,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他就考起了職業資格證,電工證、水工證、焊工證,只要感興趣的他就考,技師證、駕駛證也很快被他收入囊中。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他把目光放到了業務員這一職業上——這個職業自由靈活,不受行業限制,如果某個行業的產品不好賣,那就換個行業,總有適合的產品。帶著這個想法,阿東一頭扎進了鄉村,成了走村串戶的鄉村掮客。
他先是從農產品開始,半年里走遍了河西鎮、河東鎮和歸龍鎮,雖然收獲了一些客戶,但微薄的利潤讓他難以為繼。于是,他又開始賣農用機械。這一下,他的腳步更遠了,石坑鎮、樟樹鎮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甚至連相對落后的的雞市鎮,都有他的足跡。
阿東跑鄉鎮期間,有一次路過老廠,特地去鎮上看了看曾經的學校。鎮上變化還是很大的,街上的游戲機室變成了網吧;錄像廳不見了蹤影;街口的大廣場還在,卻沒了往日的喧嘩,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學校已經搬到鎮郊了,遠離了府前路的網吧?!斑@個換的好——”,阿東感慨。鎮上的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了,街道有點蕭條,看著這番景象,阿東很快又有了主意:既然農用機械都已經賣開了,何不再賣點化肥和種子?于是,他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萬能供貨商”,很多時新的關乎農民生計的物資,最早都是他帶進鄉下的。
為了把這些物資送到更偏遠的鄉村,阿東還組織起了一個小型運輸隊,自己也兼職當司機。運輸隊的車輛穿梭在鄉間小路上,載著小商品源源不斷地運到了鄉間地頭。鄉鎮的人氣慢慢被帶起來了,這片寧靜的土地逐漸吸引了資本的目光。資本的目光是敏銳的,很多經銷網點被布局到了鄉鎮上。與此同時,一些專業化的大型農資公司也看準時機,陸續入駐鄉村。它們憑借雄厚的資金,迅速在市場上占據了一席之地,使得市場競爭愈發激烈。
阿東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被這些大型公司收編,失去自主經營的自由,就毅然放棄了原有的經銷網點,拱手讓出了這一塊的市場份額,獨自回到了市里。
這一次,他選擇了大賣場,賣起了電視機、電冰箱和其他小電器。在當時,這些電器還屬于奢侈品,其他業務員都是盯著市里的大型樓盤,攫取的是高額利潤,但阿東的思路卻與眾不同。他找到以前的運輸隊,在農閑時,調集運力把一批電器送到鄉下。那時,鄉下場地空曠,沒有租場地的說法,這一塊他就省了一大筆的成本,然后他搭起一個大棚,架上露天電影機,白天展示電器,晚上放電影,吸引鄉親們來看。他的利潤壓得很薄,賣的比市里實惠,碰到大件的電器交易,他還安排運輸隊把電器送到村口。如果鄉親們手里沒錢,他甚至允許他們用經濟作物來抵押貨款。他和鄉親約定,先把作物運到城里賣掉,扣除運輸的費用和薄薄的利潤后,也不收高額傭金,等下次下鄉時,再把電器送過去。那時民風淳樸,鄉親們也信得過這樣一位說本地話的外鄉人。就這樣,鄉親們也能買得起電器了。
阿東熱愛做生意的感覺,不追求利潤最大化,他喜歡那種調動商品的成就感,他的夢想是想把這些商品送到鄉村的每一戶人家,讓普通人也能用上好的商品。然而,他做業務憑的是一腔熱情,缺乏現代企業管理的想法,隨著業務越做越大,其他資本開始擠占這塊市場,許多大資本紛紛向他投來了橄欖枝。這一次,他又展現出不凡的格局——他沒有絲毫眷戀,而是果斷抽身而去。
當大浪退去,只留下一攤白貝,他帶著風輕云淡的豁達,放下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回到了市區,仿佛過往的一切都如清風明月般平常?;厝ズ?,他盤下了一間小商鋪,開起了一家手機通訊店。小店雖小,勝在自由自在。
盡管如此,阿東的名聲還在,經常有電話請他出山下鄉幫忙,因為他走遍了十里八鄉,熟悉各地的人文地理和方言。山里的地勢復雜,雖然住的同為客家人,但方言復雜,不同的地方說著不同口音的客家話:西面興始縣說的是四縣音,南面豐新縣說的是于都音,到了北面雄南縣又是贛南音,去到東面翁田縣卻成了水源音,偏遠一點還有銅鼓音;瑤鄉是個獨立的所在,那是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說的是獨特的瑤音;山區丘陵地帶人員雜居,還混雜了廣府人和潮汕人,常常也會碰到這一類口音。所幸,阿東是潮汕人,原生就會說潮汕話,加之生活在三線廠里,小時候和廠里的小伙伴一起玩的時候,廠里的家庭天南地北,阿華家說的就是廣府話,所以他能聽懂一點。這些方言成了他和鄉親們交流的橋梁,也讓他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游刃有余。
阿東對語言的天賦,讓他在這一行里脫穎而出。可惜他不愛讀書,偏愛車床、語言這些“旁門左道”。如果生活在春秋戰國那種時代,他或許能憑借這些封官封爵。但在這個時代,憑這些考不上好的學校,他只考到一個職中的文憑,恰巧,文憑是這個時代招工的敲門磚。
在職中的時候,阿東雖然學習成績平平,卻迷迷糊糊地收獲了一段青澀的戀情。那段感情如同初綻的花朵,帶著懵懂與甜蜜,在不知不覺間溫暖了他的心。盡管后來生活起伏不定,但他的女友始終不離不棄,與他攜手共進。當阿東回到市里,開始經營自己的手機店時,他終于放下了所有顧慮,在一個平靜的夜晚,向女友坦誠地表達了心意。
那一晚,阿東早早地拉下手機通訊店的閘門,騎上摩托車,趕去接下班的阿美。摩托車上,他有些緊張:“阿美,我今天是事想跟你說。”
阿美側坐在車后座上,怯怯的問:“啥事?。俊?
“榮叔今天又找我了,說北區的分公司想找負責人,不過要駐點在雄南縣?!卑|道。
沉默了一會,阿美道:“噢……你是想去嗎?……想去就去吧?!?
阿東深吸一口氣,道:“我推掉了,那個……我說我要結婚了?!?
“結婚?和誰呢?”阿美聲音有點急切。
“和……??!”風呼呼的響。
“和誰呢?”
“和……??!”汽車鳴笛聲呼嘯而過。
“誰?”
“和你啊!”阿東急的大喊道,這次聲音很響,引的路邊的路人甲乙丙望過來,但他們只看到一輛摩托車飛過的殘影。
沉默,還是沉默,就在阿東疑惑著準備停車的時候,阿美打破了沉默,道:“你這話說得太突然了,我……我……還沒答應呢……這……這個時候不是先要有戒指嗎?”
“戒指在我左邊衣服口袋里,就是你喜歡那款?!卑|道,然后沒有聽到回應,但感覺到一只手摸索著他的口袋,他把車速降了下來,接著道:“一年前逛街的時候,我看你喜歡這款戒指,當時就買下來了,不過……一直沒送出來?!?
“啪——”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背,然后兩只手從兩邊伸過來,環抱住了他,他感到一張臉貼在了他的后背,傳來甜蜜蜜的聲音:“我怎么不知道?……你個猴瓜子,平時鬼點子那么多,這事怎么那么遲鈍……早該送過來了!”幸福來的太突然,阿美不知改說什么,但她心里美滋滋的,想:原來他是知道自己心意的。
“以前是安定不下來嘛,不過以后的日子,我就留在市里不走了,一直陪著你,好不好?”阿東道。
阿美沒有回答,但是阿東低頭瞥見,不知何時,阿美的左手上,已經多了一枚戒指。阿東一腳踩在油門上,摩托車風馳電掣,呼嘯而去。
如果李寧恰巧在路邊,就會看到這樣一副畫面:阿東騎著那輛紅色摩托車,阿美坐在后座上。阿美身上穿著酒店的制式工衣褲,脖子上繞著一條白色的索尼耳機線,雙手輕輕環抱在阿東的腰上,臉微微斜靠在他的后背上,眼睛安靜地閉著。阿東穿著整潔的襯衣和西褲,微風拂過他的額頭,吹得發梢微微翹起。他雙手緊握車把,雙腳穩穩踏在腳踏上,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他能感受到阿美雙手的輕柔,也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溫暖,心中滿是安寧,一心專注地騎著車。
多年前,當李寧站在省府路江邊的一個高層寫字樓窗邊,望著江水連接的天邊,像是誰不小心打翻的顏料,恣意流淌在江水里,波光粼粼,紅得刺眼,卻又美得讓人心動時,他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回到老廠門口,望著曾經熟悉的鐵牌,變成了“某某集團第二民爆廠”幾個大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深吸一口氣,從今往后,從前的一切已經成為過去,他將以“回歸者”的身份,重新踏入這片廠里的土地。
高中畢業那年,李寧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三本大學,他滿心歡喜地認為,從此將徹底告別老廠,奔赴省城的繁華。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家,他很期待獨自面對外面的世界。在大學里,他積極地加入社團,踴躍參加各種活動,他開朗的性格讓他如鳥歸林般自在。不僅如此,他在學校里還談了一個女朋友,生活充滿了新的希望和色彩。
大學畢業前,李寧就在省城開始實習了。他做過業務員,跑過市場,也做過保險,工作的收入是有的,但一直安定不下來。那時,他的女友和她一直呆在省城,據李寧的說法,他的女朋友是特區的,家里不算富裕,長相也并不出眾,但為人溫柔。特區的女孩見識廣、眼界高,她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Kelly,說話時總喜歡夾雜些英文詞匯。比如,公共汽車叫“巴士”,出租車叫“的士”,奶酪叫“芝士”,這些倒也無傷大雅,畢竟入鄉隨俗。但Kelly一定要草莓叫“士多啤梨”,吐司叫“多士”,老板叫“波士”,麥克風叫“咪高峰”,馬達叫“摩打”,這讓其他人有點受不了了,只有李寧總是付之一笑。在Kelly的影響下,李寧也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Marco。
然而,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李寧在省城的工作一直穩定不下來,在父親的再次勸說下,他沉默了,命運的三岔路口出現在他的眼前:一邊是荒郊野外,雜草叢生,他需要披荊斬棘,開出自己的一條路來;一邊是康莊大道,平坦通途,他只需收拾好行李,踏上歸途,一切都會有的。這一次,他再次妥協了。
回到廠里的第一天,李寧沒有過多的不適應,因為回廠的不止他一個。穿上那件藍色的工作服,他便成了車間里來來往往的一員。上班時忙忙碌碌,全神貫注;下班后稱兄道弟,其樂融融。晚上約到阿廣或老劉的家里,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卡拉OK,又或是八圈緊張刺激的四方圍城,就像開了一場同學聚會。
也有辛苦的時候。跟著師傅學習操作機器時,李寧的手被磨出了水泡,衣服也被機油染得斑斑點點,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不過,這些早在預料之中。他畢竟是去過省城的人,見過世面,也有文憑,這些經歷讓他在面對車間的現實情況時,比別人多了一份從容。很快,他熟練掌握了車間的各項操作,還熟諳了車間管理的流程和人情世故。
幾個月后,他被破格提拔為組長。有人羨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暗自揣測。李寧心里明白這是父親的良苦用心,他不會拒絕,反而要用加倍的努力,證明自己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
當上組長后,李寧主要做的是協調組員的工作,確保生產任務的順利進行。為了完成任務,他把老劉拉到了自己那一組。半年后,一種無形的力量把老劉拉回了供銷科,李寧被提拔為車間主任?!耙皇肿ドa,一手抓銷售”,廠里的收入有了起色。
車間主任的職位讓李寧有了更大的權力空間,但也讓他感受到了人事復雜的一面。他開始頻繁地與廠里的管理層接觸,參加各種會議,處理各類事務。在這個過程中,他逐漸發現,廠里的每個小團體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每個部門也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有一次,廠里接到了一批生產任務,工期非常緊湊。在任務推進過程中,問題接踵而至,責任劃分更是牽扯到了好幾個部門。李寧作為車間主任,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既要保證車間的生產進度不受影響,又要協調好與管理部門的關系。那一個月,他幾乎沒睡過一天安穩覺,頭頂的頭發也禿了一把。最后,在父親影響力的介入下,問題才得以妥善解決。這次經歷,讓李寧深刻體會到了關系的復雜。兩年后,李寧升任總經理助理。
回廠后,李寧每個月都要跑一次省城——為了和Kelly相見。但相隔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先是一個月,后來兩個月,不久就是三個月……然后就沒有然后了。直到多年以后,老劉有一次問起,李寧說:“我女朋友說不想去太偏的地方,只想留在省城或特區?!?,她想留在繁華的地方我理解,所以也不必勉強咯……拍拖兩年可惜?那也沒辦法,她都不無所謂,我還有什么說的。……阿婷知道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問過一次,就沒再問了?!薄?
又過了不久,李寧在家里的安排下,去廠里的一位女孩家相親了。那一天,阿佳正好路過,看到了這一幕。
“華仔,李寧去阿龍隔壁那棟樓了。他爸給他安排了相親,女方叫小婷,讀書的時候比你低三個年級,就在你們隔壁的隔壁班,你認識嗎?”阿佳去市里給阿華送包裹,在市里火車站,神秘兮兮地說。
“相親?沒聽說。小婷……也不認識?!卑⑷A拖著一大包行李,邊走邊說道。他已經有很久沒主動聯系李寧了。
“她的表姐你應該認識,和你、李寧都是同班同學,就是阿嬌啊——小婷是阿嬌的表妹。她讀書成績一般,技校畢業后就回廠里工作了。能和李寧在一起,她家算是燒高香了?!阍谑〕谴舨幌拢部梢钥紤]回廠的?!卑⒓迅袊@道。
“回去做什么?廠里的業務我又不懂……以后再說吧?!卑⑷A匆匆把包裹塞進了行李袋里。
“李寧回廠算是混得不錯了,有他爸罩看著,想不升都難?!卑⒓训?。
“別人升不升是別人的事,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想去省城?”阿華不置可否。
“唉,你以后的工作爸爸也幫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了?!卑⒓褔@氣道。
“以后的事誰又知道?以后再說吧。”阿華道。
阿華匆匆進了火車站,揮手和父親告了別,然后轉身向候車室走去。
阿華和李寧是同年上的高中。李寧考上大學那一年,阿華進了復讀班,至于他復讀的原因,一直是個謎。多年后,阿華的復讀班同桌阿軍在QQ重新找到他,閑聊時,阿軍問道:“華哥,當年你為啥要復讀一年?……該不會是故意的吧!……想想也覺得不太可能……你是為了被加分的事?我的謝師宴上也被告訴過加了分,可那種情況,不可能的,那么多字跡,哪是那么容易認的。所以你還是第一……”
又一年后,阿華去了特區的大學,那是一所坐落在海邊的大學,是來自大海的浪漫饋贈。
當第一天踏入校門,穿過那道通往海邊的隘口時,他的眼前豁然開朗,波瀾壯闊的大海展現在眼前。那一刻,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擁抱大海,海浪輕輕拍打著沙灘,海風帶著咸咸的海水氣息拂過臉頰,仿佛在訴說著自由的故事。他站在那里,望著海天一色的海平面,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這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大學第一年,阿華努力保持著學習的步伐,卻發現,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曾經那種游刃有余的學習優勢似乎霎那間消失殆盡。他不再是那個學業上一騎絕塵的佼佼者,成績變得平平無奇。不僅如此,在大學豐富多彩的社團生活中,面對那些才華橫溢、各有所長的同學,他不再是最耀眼的那一顆星。曾經的自信被侵蝕,被取代,他開始懷疑自己,他開始反思自己學習的目的,可是頭腦里變得模糊不清,他甚至迷茫于畢業后的方向……
為了重拾生活的目標,他開始在課后穿梭于城市的街頭巷尾,試圖在社會探索中找到生活的真諦。然而,他卻迷失在城市的繁華中,難以找到內心的平靜,直到同鄉幫他找到一份兼職工作——這是他在大學期間唯一的職業實踐,也是他社會職業實踐的開始。直到多年后,他才有了深刻的領悟:“生存,從來就是生活的第一要義?!?
大學四年,轉瞬即逝。有的同學家境優渥,上課時總是玩世不恭,調侃道:“不知道是我上了大學,還是大學‘上’了我?!?
畢業那一年,整個南方SARS肆虐,人才市場冷冷清清。到了離校那一天,阿華心中滿是不舍與無奈,他硬是拖到了系里同級學生中最后一個離開。望著一夜之間,宿舍從熱熱鬧鬧變成空空蕩蕩,曾經的歡聲笑語已成追憶,他心中涌起一陣寥落:宿舍相聚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在特區求職無果的他,只能收拾行囊,來到省城另謀出路,試圖在省城找到安身的機會。初來乍到,他懷揣著不安和期待,踏入社會這個大熔爐。
他做過軟件測試員,面對著密密麻麻的代碼,每天與電腦為伴,眼睛盯著屏幕,試圖找出代碼里的漏洞。當發現一個關鍵問題時,那種成就感會讓他感到興奮,但很快又會被新的任務淹沒。他還當過地產經紀,每天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帶著客戶熱情地介紹著房源,試圖促成一筆筆的交易??蛻魸M意的笑容會讓他頗有成就,但客戶的苛責又會讓他倍感壓力。他也做過海運業務員,每天與客戶及代理商打交道,協調著運輸的各個環節??粗黄逼边\單寄給客戶,他心中充滿了對世界大洲的向往。但每筆運單的時效性,又讓他不得不時刻保持警惕。他甚至做過醫藥代表,穿梭在各大醫院之間,向醫生們介紹新藥的療效,聽慣了病房的悲歡離合。每當聽到醫生對產品的認可,他都會感到無比欣慰,但那些激烈的市場競爭,又讓他時刻如履薄冰。
他進過外企,那里的工作節奏快得令人窒息,每天的任務就像上緊的發條,一環扣一環。他努力地適應著那里的工作方式,學習他們的管理技能和理念,試圖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環境中站穩腳跟。他也混過國企,那里的工作相對穩定,但有著嚴格的規章制度和繁瑣的流程。他學會了在規則的框架內完成任務,同時也享受著那份穩定的安全感。他還去過民企,那里的工作環境充滿了變數,但也讓他有機會發揮自己的創造力。民企的競爭尤其激烈,他必須時刻保持敏銳的洞察力,才能在這個充滿變數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他的職場經歷不可謂不豐富,但每一份工作,每一家公司,都不斷提醒他“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事實。不管是主動的離職,還是被動的裁員,三五年就會有一波人員的流動??粗磉叺耐乱粋€個離開,他漸漸地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感。那些曾經一起奮斗的日子,那些曾經的歡聲笑語,都在時間的流逝中變得模糊不清。作為一個“成熟”的職場人,“不要對任何人過于親近,不要對任何事過于投入”是基本的操守。他學會了在工作中保持距離,學會了用冷漠的外殼來保護脆弱的內心。他告訴自己:“與其最后傷心難過,不如一開始就保持距離?!?
也有動感情的時候。在地產經紀的那一年,阿華一直恪守從業準則:“房子是拿來住的”,不愿向資本的潛規則低頭。他本能相信,房子應該是人們溫暖的港灣,而不是被金錢和利益操控的工具。然而,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多年后,他還是無奈地把名字押給了銀行,從此背上房貸,與房子深度捆綁在一起。他常常會惋惜,如果不是重讀了一年,他興許會早一年變得思想和財商成熟,早一年上岸買房。而房產,是和戶口掛鉤的。
阿華的戶口在考上大學時從廠里遷出,掛在了學校;從學校畢業后,又因種種原因,沒有遷回偏僻的山區,被擱置在學校。直到他進入一家正規公司,需要辦理生育證明時,才發現戶口不知何時已被轉到了人才市場。幾經輾轉,歷經繁瑣的手續和奔波,他終于辦好了那一紙證明。
多年后,阿華才知道:那個時候,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就像是被時代洪流沖散的浮萍,隨波逐流。城市的霓虹燈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向他們招手,晶瑩亮光中閃現著無限的可能。然而,現實卻給了他們狠狠一擊——戶口,成了他們難以逾越的鴻溝。沒有戶口,他們連城鄉結合部的居民都不如。早期辦證的經歷,讓阿華害怕再次踏入那冰冷的辦事大廳,害怕面對那些冷漠的面孔和繁瑣的手續。他不敢奢望太多,只希望能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窩,安穩地生活下去。然而,辦理結婚證時,他不得不鼓起勇氣,再次踏進那扇冰冷的大鐵門。
當他再次來到那個地方,卻發現一切都變了。綠色通道的開通,讓一切變得容易很多。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時光荏苒,阿華終于將戶口遷到了省城——那個他多年工作的地方。當他拿到那張薄薄的,承載著無數意義的戶口簿時,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多年的漂泊,那些無奈與抉擇,都化作了歷史的點點滴滴。他不禁想起當初離校時的選擇。那時,他把戶口留在學校,有部分原因是為了特區戶口的名字。然而,特區的戶口再好,終究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遠不及身邊實實在在的戶口簿來得踏實。
當然,也有例外。曉麗就是奔著特區戶口去的。她和美姬曾是廠部子弟學校的?;?,美姬去了BJ,曉麗去了鵬城。最初,單位沒有解決戶口問題,她便在鵬城先工作著。后來戶口政策放開,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特區人?;蛟S是特區的工作太過忙碌,從她離開后,就再也沒人看到她回過廠部。
阿廣是畢業后直接回到廠子的。他從一線工人起步,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最終從組長升到科長,又從科長做到了車間主任。他原以為自己會有再次上升的空間,畢竟他付出了太多,也看到了自己的成長。然而,命運似乎并不總是如人所愿。李寧回廠里后,阿廣曾有過一段輕松自在的時光,他和李寧一起討論工作,分享經驗,在休息時一起打乒乓球、打籃球,他似乎找到了從前一起讀書時那種輕松的感覺。然而,隨著李寧的不斷晉升打破了這份寧靜。李寧迅速在廠里嶄露頭角,從一線工人到車間主任,再到總經理助理,一路高歌猛進。而阿廣卻始終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仿佛被定格在了那里。阿廣逐漸失去了從前的活力,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像過去那樣積極活躍。
在平靜的日子里,阿廣能做的,就是在午后的陽光下,泡上一壺茶,偶爾加幾顆枸杞,看著窗外的天空,讓自己的思緒飄得很遠。
老廠路過茶山的那條國道被拓寬了,狹窄的兩車道,被改成了四車道。新路的變化,意味著一些舊日痕跡的消失。從前的那棵老槐樹消失了。修路的時候,原本計劃把老槐樹整棵推倒,但幸運的是,市區有一個大院正在做綠化,需要移植一些大樹。于是,老槐樹被小心翼翼地連根挖起,帶著它那龐大的根系移植到了市區。如今,老槐樹依然茁壯成長,枝繁葉茂,在其他地方繼續扎根、發芽,也算是物得其所吧。
廠里出了件轟動的大事。一位平日憨厚老實的科長,因為貪污的罪行被警方帶走。他所做的一切,給廠里帶來了巨大的損失,那些被他侵吞的資金,全部揮霍在了特區,消失得無影無蹤,至今沒有追回。而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他的家人早已悄然離開這里,搬到了香江。在那里,她們買了一套海景房,全款。自那以后,她們沒有在山城再出現過,仿佛與過去的一切劃清了界限,切斷了曾經的聯系。
老廠幾經周折,最終被一家大型集團并購。曾經熟悉的工廠,如今已換上了新的面孔。老職工們的工齡被買斷,帶著復雜的心情,他們離開了工作多年的地方。那些熟悉的機器轟鳴聲,那些曾經并肩作戰的同事,都成了記憶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