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吧,老伙計,死吧,死吧!“他走著走著,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他那個拿著斧頭的幽靈巨人點了點頭,好像在說:“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
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逃跑。四點二十個小時后,他就可以到達漢堡,然后乘船漂洋過海,一去不復返。
他有三千馬克可以動用,其余的他必須相信上帝會提供;或者更嚴格地說,相信烏爾里希。
誰會來檢查賬目,安撫債權人,催收利息,上天入地地努力挽救這個蒙羞逃犯的名譽?還是烏爾里希,烏爾里希,沒有別人。
這種反思讓他無法忍受,以至于喪失了做出任何決定的能力。
書面懺悔是不可能的,因為菲利克塔斯暴露了身份,遭到了背叛,被留在烏爾里希的家里,她會怎么樣呢?
他怎么能丟下她--那個像個有罪的女人一樣死死地纏著他的女人?此外,他對她充滿了渴望。他沒有一絲一毫不渴望擁有她。他無法想象沒有這種可怕而痛苦的欲望的生活,而這種欲望必須永遠得不到滿足。
第二天下午,他動身前往烏倫費爾德。他被一個不眠之夜的影響和一天沉悶絕望的折磨所吸引,更重要的是,他惡意地想知道她將如何承受威脅的打擊。如果她給他自由,他將在當天晚上啟程前往新世界。
一個馬夫告訴他,男爵夫人一個多小時前獨自步行出門了。
她去了哪里?男人說不清楚。昨天和前天,她也是這樣,直到天黑很久才回家。
他的第一反應是一種不值得的、悲慘的嫉妒,但他甩掉了。
“去明斯特貝格,“當他坐上雪橇時,對馬車夫這樣吩咐道。
車子駛出院子,幾分鐘后,他就被白雪覆蓋的田野包圍了。就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去看了約翰娜。
天空沉重地籠罩著大地,就像一個棕灰色的天幕。
又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但云層還沒有低到可以打開的程度。傍晚的陰影開始給一大片單調的白色增添色彩,一陣輕風吹動了溝渠兩旁光禿禿的荊棘,使它們干枯的漿果顫抖著,仿佛感受到了寒冷。寂靜中響起了雪橇行駛的音樂。沒有其他聲音打破這寂靜。在路邊不遠處的榛子林里,一群烏鴉慢慢地飛了起來,現在正悄無聲息地漂浮在云端。路邊尖尖的白楊樹似乎每一秒鐘都在變黑變大。
他希望能在這里遇到她,結果沒有讓他失望。他還沒拐進寬闊的大路,就看到一個身著飄逸帆布帷幔的黑色身影正向明斯特貝格走去。他迅速超過了她。她轉過身來。風為她的臉頰增添了幾分艷色,哀悼帽的帽檐在她白皙的額頭上劃出了一道深色的三道褶,在這道褶下,她的臉龐顯得少女般清新甜美。
只有那雙疲憊的黑框眼睛,才顯示出她曾遭受過苦難。當她看到他時,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伸出了雙手,一如往昔,魅力四射,光彩照人。他的靈魂在歡呼中回應了她。他跳下雪橇,讓人牽著馬慢慢地上上下下,然后向她伸出手臂。
“你在這里做什么,菲利克塔斯?“他問道。
“我一直在找你,“她低聲說“你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么要生氣?“他回答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終于來了!“她嘆了口氣,緊緊地靠在他身上。“我的一生都在等你,里歐。我對你的渴望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我也是。“他喃喃地說。
她的手臂在他的臂彎里劇烈地顫抖著。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因為他們現在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玫瑰色的暮色從西邊灑落在雪原上。榛樹林隨著他們的腳步,顏色從褐色加深到了紫色,烏鴉又飛到了地上,在稀疏的灌木叢中黑壓壓地坐著,喙高高地翹向天空。路上不時響起一陣陣尖銳、突兀的鈴鐺聲,這時,等待的馬兒跺跺蹄、動動頭。
雷奧的心怦怦直跳。他覺得,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們的命運必須做出決定。
“聽著,菲利克塔斯,“他說,“我們的情況很糟糕。“
“發生了什么事?“她站在雪橇的車轍里,滿臉驚愕,結結巴巴地問。
“什么都還沒發生但我們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分手。“
她開始哀嘆“我知道你會拋棄我,我確信這一點。
但我不會讓你得逞。我要和你在一起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她熱情地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仿佛害怕他在那一刻被奪走
當他看到她的臉色蒼白,抬眼向他投來乞求的恐懼目光時,他放棄了逃跑的念頭。他覺得,對這個顫抖的罪人的責任,是他本已沉重的心靈的又一負擔。
她把雙手埋在他的毛發里,緊緊地抱著他,好像永遠都不會放開他。如果他繼續往前走,他就不得不拖著她在地上走。
“那我能做的就是一槍打穿自己的腦袋,“他喃喃地說,目光越過她。
她發出了尖銳的叫聲。“可憐可憐我吧,“她懇求道。“別這么嚇我我做了什么讓你這樣嚇我?“
“你什么也沒做,菲利克塔斯,“他回答道“但約翰娜要說話了“
一片寂靜。微風拂過雪原在樹籬間低語烏鴉們改變了蹲伏的姿態,懶洋洋地拍打著翅膀,在這對夫婦的上方盤旋,而更遠處的烏鴉正準備飛翔。
菲利克塔斯慢慢地松開了手,手在額頭上夢幻般地摸了三下。她左顧右盼,似乎懷疑復仇者就蹲在溝里。
“到樹林里來,“她說,“那里沒人會看見我們。“不等他同意,她就側身鉆進了深深的雪地里,雪地上到處都是野獸的腳印。她一直走到林下細枝的保護區才敢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當灌木遮住他們的視線時,他也松了一口氣。
“菲利克塔斯緊握雙手,驚呼道:“她不能說話。“我求你,親愛的,阻止她說。你一定要封住她的嘴,答應我。
他陰郁地笑了起來。“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她,“他說,“如果她堅持,我可以采用這個辦法。“
但是,他又一次對這個想法感到厭惡,他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后來又被認為是畸形的而放棄了。
“別管我!“他對她喊道。“我厭倦了這一切......我必須結束這一切
“只是,不要逃走,“她嗚咽著,再次緊緊抱住他。
“不要逃避,任何事情都不要逃避“
“我同意你的說法,“他回答道,“我還有一條路可走--比逃跑更好。“他顫抖著,沉默不語。
“你是說死?“她問道,半是好奇,半是害怕,把自己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像個黑暗中的孩子。
他點了點頭。“你必須明白沒有第三道菜“
“是的,我明白了。那就死吧,“她低聲說,仰起頭,露出誘人的微笑。“死了更好“
他變得火熱起來。“你似乎急于擺脫我,“他半焦急半戲謔地說。
“為了擺脫你?“她冒犯地問。“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死去嗎?“
“菲利克塔斯!“他喊道,抓住了她的雙手。
“對我來說,還有比死在你懷里更幸福的命運嗎,親愛的?“她低聲說道,“還有比死在你懷里更幸福的命運嗎?“
他緊緊地抱著她。一種被他理解為渴望死亡的陶醉感,顫抖地占據了他的靈魂。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抑制不住的不信任--對自己的不信任,更是對她的不信任。
“你是認真的嗎?“他問。“因為我明確地告訴你,這次不是開玩笑--我們不能喝牙痛藥水!“
“你怎么能這樣?“她撅起小嘴;然后,她帶著狂喜的笑容補充道,“我將是你的......你的。即使不是生是你的,至少也是死是你的!“
“好好想一想,費利西塔斯,“他再次警告她。“請記住,我們的死亡不僅僅是光禿禿的事實。離開這個腐朽的世界也許不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痛苦。但我們將失去人類所珍視的一切。我們將像狗一樣被扔進無名的墳墓。
他們會唾棄我們的記憶
“這對我們有什么關系?“她微笑著問。“我們將一無所知“
“那你想死嗎?“
“是的,我想死在你的懷里,“她喘著氣說,然后把頭向后仰,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傍晚的燈光照亮了她白皙的臉龐。
他想,“這就是她的樣子“。
她抬起了眼瞼。“是的,是的,但我還活著,“她猜測著他的心思說道。然后,她帶著半俏皮的憂郁,用嘴唇渴求地尋找他的嘴,他們開始討論如何安排事情。
第二天是他們最后的工作日。午夜時分,他們將在河岸會面,選擇一個地方,在那里他們將迎來新一天的曙光,在死亡中團聚。
菲利克塔斯渾身發抖。
“他問道:“你已經退縮了嗎?
她把頭藏在他的胸前。“那之前呢?“她低聲問他。
他的目光飄向遠方。他似乎看到了菲赫特坎彭的那盞藍色吊燈,在它的光芒下,他永遠失去了純潔的心靈,而這盞燈又在向他發出誘人的光芒。
“你說的'以前'是什么意思?“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個軟弱的女人。在最后關頭,我可能會失去勇氣,無法獨自下水,因為我知道死神會在那里等著我。所以請讓我好過一點,上來接我。然后我們就可以一起開始最后的漫步了。“
剎那間,他的內心躍起了一絲狂熱的希望,但很快又被扼殺了。他靜靜地俯視著她,呼吸著她身體的芬芳,那潔白、細膩的身體,他年輕的感官曾在其中找到安寧和富足。
“如果你害怕,“他說,“我會來的。“
她聽了他的承諾,急切而焦慮地開始向他解釋如何安排他的來訪。米娜應該下到溪邊,在沙岸上等他,等他來了,就打開公園大門的鎖,帶他從新的塔樓樓梯上到自己的房間。
他半夢半醒地聽著她的指示。他的身體和靈魂比以前更加強烈地受到那種神秘的陶醉感的震撼,這種陶醉感不是別的,也不可能是別的,只能是無所不能的對死亡的渴望。
然后他們分開了。她走上了去烏倫費爾德的路,而他則回到了雪橇上。
當他走到路上時,他停了下來,靠在一棵白楊樹上,向她望去。她的身影在茫茫白茫茫的雪原中只是一條黑色的條紋。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圓,最后縮成了一個消失的點。剎那間,一股殘忍的蔑視席卷了他。蔑視自己,蔑視她,蔑視整個世界。
這就是結局!這就是結局
他大聲笑了起來,笑聲是那么激烈,那么無趣,以至于坐在二十步開外的包廂里的約翰開始四處張望。
馬匹前進,鐘聲在空中蕩漾。
“現在怎么辦?“雷奧自問自答,并盯著老馬車夫的臉出神。他本打算開車去明斯特貝格。他去明斯特貝格干什么呢?啊,可以肯定的是,他本來是要去見老猶太人雅各比,以便為他的美國之行籌集資金。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不過,他必須想辦法消磨時間,直到致命的時刻臨近。
那就去明斯特堡吧。當他飛過暮色,迎面吹來一陣風時,他對自己說,雪橇是一項很好的運動。他努力回想在明斯特貝格還有什么事。打谷機需要修理。把打谷機掛起來。還有一些債務要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債,大債還沒著落呢。他欠一個叫丹齊格的店員十五馬克。賭輸了。弗里茨,普魯士王冠酒店的領班,上次喝酒還沒拿到錢。這時他才想起,白發蒼蒼的艾達用三杯白蘭地苦酒喝掉了他的健康,到目前為止,他是這筆交易的輸家。
“美麗的艾達不是壞人“,他想“她不能因為我的死而受苦“
在右邊的路上,他經過了諾伊豪斯家破舊的宅院他們把佃戶租給別人,以避免破產
再往前走一點就是阿爾托夫,胖漢斯-塞姆布里茨基在那里過得太輕松了,逐漸變成了最糟糕的丈夫。
一切都是虛妄和腐朽的。他輕蔑地吹了一聲口哨,像一個被遺棄的棄兒一樣,對這個即將離開的世界抱著憤懣的態度。是啊,放棄它是唯一的智慧。因為其他一切都是愚蠢的,甚至烏爾里希的......噓!他不能再想烏爾里希了。
這一擊肯定會要了他的命。再堅強的人也經不起這樣的背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幾句草率的臺詞,暗示舊罪,但不是舊情復燃。啊,烏爾里希為什么會犯下如此瘋狂的蠢事,娶了一個天生就屬于像他這樣的無賴的女人呢?不,他不能想烏爾里希,不能想他。
她披麻戴孝的樣子多么迷人。就像小說里的修女。她多么婉轉小心地避免提及烏爾里希的名字,就好像烏爾里希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她也沒有想到要為遠方墳墓里的可憐的小家伙浪費一句話或一滴眼淚。
他已經死了,在草長鶯飛之前就被遺忘了。死了,被人遺忘了,就像他,利奧-塞勒汀,很快也會死,被人遺忘。
現在唯一重要的是,白發蒼蒼的艾達應該得到苦艾酒的報酬。
他先是去普魯士王冠還債,發現那里有兩三個他最近的伙伴,胖漢斯當然也在其中。
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忙著玩自己發明的骰子游戲。他們玩的是“裸雀“和“最高門牌號“,點數都是六點。
雷奧受到熱烈歡迎,并被邀請加入。他突然輕率地回答:“孩子們,我明天就要自殺了所以我不知道該不該參加“
他們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然后大多數人一致認為,如果選擇的游戲與局勢的嚴重性有關,那么允許他參加。于是他們提議玩“濕葬禮“、“森林里的尸體“,因為他們想不出其他特別悲傷的游戲,就玩“天花板上的洞“。
利奧拋球,開著玩笑但一直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得意地叫著“死吧,老伙計,死吧,死吧“
當他輸掉賭局并付清賭資后,他解釋說他有生意要和美麗的伊達談,由于天黑了,其他人提議陪他一起去。利奧帶頭走在前面。他推開恩格爾曼啤酒窖的旋轉門,發現悶熱的小房間里煙霧繚繞,桌子上坐滿了趾高氣揚的法警和農民。
美麗的艾達飛到他身邊,摟住他的脖子;但他粗暴地甩開了她,因為在酒客們的頭頂上,他看到了候選人庫爾特-布倫肯貝格一如既往地躊躇滿志、笑容可掬,一種殘酷的滿足感涌上心頭。
“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家伙現在在我的魔掌之中,我一定要為我的家族從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那里受到的侮辱報仇雪恨,否則我就不會去另一個世界。“
哈勒維茨的法警們看到新來的人進來,都恭恭敬敬地起身讓座,但候選人雖然臉色明顯蒼白,卻假裝沒有注意到或看到有人進來。利奧走上前去。
“我有話對你說庫爾特-布倫肯貝格先生“
“你知道去哪里找我,萊奧-馮-塞勒廷先生,“候選人回答道,沒有離開他的位置。
“感謝上帝,我找到了你。“雷奧回答道。
男孩努力裝出最傲慢的樣子。
“對不起,馮-塞勒丁先生,“他緊張地擺弄著扣眼里的徽章說。“我必須提醒您,我是軍校學生,懂得這些禮節。您以前曾以這種非同尋常的方式對待過我。請讓我靜一靜。我現在沒時間陪你。“
利奧微笑著看著這個滿臉傲氣的可惡的新手,心中萌生了一種類似憐憫的情緒。如果是在別的時候,他可能會讓他面對自己的手槍,可能會一槍打死他,但現在,他自己的喪鐘已經敲響,這樣做似乎不值得,而且太屬于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屬于這個世界上那些瑣碎卑鄙的事情,而他對這些事情的控制正在松動。
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給這個年輕人一個教訓,好讓他那愚蠢的妹妹今后不再受到他無禮的騷擾。
“站起來!“他怒吼著,抓住他的胳膊,讓他站起來。
候選人舉起拳頭,想打他的臉。但他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的意圖,利奧的左手就像鉗子一樣抓住了他的兩只手腕。
白發蒼蒼的艾達大聲尖叫著跑了出去。法警們驚慌失措地退到一邊,漢斯-塞姆布里茨基讓他的其他成員也加入了這場爭吵。
幾分鐘內,悶熱擁擠的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一盞冒煙的臺燈照亮了整個房間。
候選者瘋狂地掙脫雙手,像一個跳舞的娃娃一樣上下跳動。
“你這個小壞蛋,“利奧說,“你不在學校里好好學習卻在鄉下大搖大擺地作威作福。如果你的老父親不打你的屁股,我一定要打。“
他四處尋找能達到目的的工具,看到墻上掛著一把粗尺,是房東記賬時用的。他把尺子從釘子上扯下來,然后半坐著靠在離他最近的椅子上,把尺子伸到他的左膝蓋上。他一邊用右手控制著候選者拼命踢動的雙腳,一邊用力勒緊褲帶,如果“諾曼人“和“威斯特法倫人“在旁觀看,一定會大吃一驚。
“好了,我的孩子,“利奧說完后說,“現在你得到了你應得的。回家向你父親致意吧。“
候選人臉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連忙坐了下來。
利奧平靜地把尺子重新掛在釘子上,向圍觀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握著漢斯-塞姆布里茨基的手,大步向門口走去,并開心地笑了。直到坐上了雪橇,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付給美麗的艾達三塊苦艾酒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