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譯作:不朽的過去
- 譯橋
- 5747字
- 2024-11-22 09:59:15
新年的第一個星期天,烏爾里希在明斯特貝格車站下車,看到繼子的墳墓就在眼前。經過深思熟慮,他決定將繼子安葬在他去世的地方,如果他的妻子覺得自己能夠承受這樣的壓力,就將他的遺體移葬到菲赫特坎彭(Fichtkampen)拉登家族的墓穴中。
菲利克塔斯沒有向他隱瞞她的絕望、疾病和自殺未遂的任何細節,她把一切都涂上了最陰暗的色彩。她有太多的事情要隱瞞,無法簡單而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悲傷。擺在她面前的任務是,盡可能地為自己開脫孩子之死的責任,并以浪漫的幌子向烏爾里希、全世界和她自己展示整個不幸的事件。
最重要的是,她從未想過要放過她的丈夫。她在病床上用發燒的手給他寫的信中充滿了無盡的哀嘆,哀嘆他們把孩子送到那么遠的地方上學,這讓他敏感的心靈更加悔恨交加。
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她試圖把事情的責任推到烏爾里希的身上,就像她指責利奧是幫兇一樣,這樣一來,烏爾里希容易受到干擾的良心就開始指責他是所有苦難的罪魁禍首。
“她就像一個不負責任的孩子,“他自言自語道,“隨心所欲。我本該想到這一點,本該堅定地反對她,即使她決定的是她親生骨肉的命運“。
最糟糕的是,她這樣做是為了他,只為了他一個人。為了讓他能繼續享受那個男人的友誼,那個男人身上背負著殺害孩子父親的污點,那個孩子被流放到了他的死亡之地。一個如此殘忍和違背常理的犧牲必然要得到報復,而事情的發展卻毫無結果。為之付出巨大犧牲的目標并沒有實現。
因為他再也無法閉上眼睛,不去想他即將失去的朋友,他少年時代的戰友和摯愛,從他記事起,他就把他的朋友放在第一位,他是他的驕傲、榮耀和力量之源,他似乎體現了命運所剝奪的所有健康和體力。
他不再了解自己。支配他情緒的法則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在他看來曾經是大自然母親的完美、急促的和諧,而現在卻像是不和諧音符的尖叫混亂。
到底是他自己變了,還是別人變了,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清楚一點,那就是利奧的每一句新話都讓他感到疏遠和受傷。
沒有人比他的朋友更清楚,這個小繼子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但在葬禮當天,他收到了一封里奧的來信,信中的措辭如此生硬、冷漠,簡直就像是一個陌生人的常規慰問。
對烏爾里希來說,這的確是一次令人惆悵的回家。車站里沒有人迎接他。但車站站長認出了這位男爵,他用燈籠照著他,把他從車廂里扶了出來,并說了幾句恭敬的慰問話。
當主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對他說:“啊,威廉,我們再也見不到我們的孩子了“時,他激動得差點讓韁繩從飽經風霜的手中滑落。
烏爾里希帶回了保臣的行李箱和玩具箱,這些東西都堆在雪橇的后座上。其中有兩個大的圣誕玩具包裹,那是小家伙在平安夜滿懷期待地去尋找的。
郵遞員很高興,第二天就把它們送到了。
雪橇在無月的夜里滑行。平原上,潔白的積雪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道路兩旁的白楊樹在黑暗中輪廓模糊,一棵挨著一棵。
烏爾里希幻想著,保爾臣一定會從每棵樹后面出現,呼喚他:“帶我回家吧。我害怕,非常害怕。請帶我回家吧
接著是保臣最喜歡的長橋。橋長一百五十步有黑白相間的欄桿他總是說等他“長大“了就想爬上去橋下經常干燥得可以行走,有回聲,當馬車從頭頂駛過時,就像雷聲滾滾。
再往前走一點,就是這條路上的一大奇觀--一座矗立在屋頂上的風車。想一想吧!高高地矗立在屋頂上的風車!
現在,它惆悵地張開雪白的翅膀,就像巨人的幽靈,向灰色的夜空伸展雙臂。
就這樣繼續趕路,直到烏倫費爾德莊園出現在眼前。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與死去的男孩有著某種聯系。寬闊的田野是多么陰沉和荒涼!仿佛永遠不會再有燦爛的曙光讓它們沐浴在陽光下;仿佛永恒的冬天已經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他不寒而栗地期待著等待他的前景。他既害怕工作,也害怕閑暇。
這時,他想起了菲利克塔斯,不禁為自己如此多慮而感到羞愧。擺在他面前的任務是以溫柔的耐心和機智的謹慎,哄騙一個絕望的女人,讓她慢慢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來。
他的靈魂深處涌出一股對她的憐愛之情。他覺得,她和里歐仿佛是那個不幸死去的小可憐留給他的遺產。
是的,對于利奧,他也必須努力糾正錯誤。他會走到他面前直視他的雙眼握住他的手然后說
“伙計,說出來吧,越過死者誠實地告訴我你和我之間的隔閡是什么?“
雪橇穿過庭院的大門。仆人和工人們黑壓壓地排在車道兩旁,默默地低下頭,表示同情。所有的人都放棄了喝啤酒,沒有一個人在家與妻子和孩子共度安息日的時光,因為他們都希望通過他們的存在,向他表達他們對他喪親之痛的感受。
雪橇停了下來。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因為他擔心菲利克塔斯會出來迎接他,但她沒有來。她在角落的閨房里等著他,筆直地站在寫字臺旁。她深色的喪服使她顯得更加高挑。在他看來,她幾乎是威嚴的,抑或是她的悲傷使她在他眼中充滿了威嚴?然而,那雙憔悴的眼睛的表情卻不是悲傷,因為她的臉變得如此消瘦,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
相反,從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似乎是焦慮和驚恐,就好像她害怕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受到驚嚇一樣。
“麗茲,“他結結巴巴地向她伸出雙臂。
她垂下眼瞼,靠在墻上尋求支撐。他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把她領到一張安樂椅上,輕聲喃喃地安慰她。他把滿心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他說他們之間的感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厚,這個無辜孩子的死亡將對他們的生活產生神圣的影響。他承諾今后將給予她無限的信任、最熱切的信賴和最溫柔的體貼;事實上,這一切都是他多年來一直給予她的,而多年來她一直微笑著漠然接受,對給予者不聞不問。
當她意識到他絲毫不打算讓她承擔責任并要求她做出解釋時,她緊張僵硬的神經立刻放松了下來;她滑到地毯上,把頭埋在他的膝蓋上,痛苦地抽泣起來。
他繼續用同樣舒緩、溫柔的語氣對她說話。她搓著手,拍打著額頭。一瞬間,她那不顧一切的母性悲痛在她的內心強烈地迸發出來,絲毫沒有受到任何“parrière pensé“的干擾。但是,她的表情是如此夸張,以至于很快連她的悲傷也變得矯揉造作,她所擁有的最后一點純潔而高尚的情感也被摧毀了。
漸漸地,她變得平靜下來,讓雙臂垂在身體兩側。一種近乎愉悅的倦怠感籠罩著她。她讓他抱起她,讓她躺在沙發上。她感受到了孩子們被鞭打后的那種熾熱的渴望--渴望得到憐憫和安慰。
“哦烏瑞克“她喃喃道“我受了多大的苦啊“
他驚呆了。一種失望感突然澆滅了他的同情心。
在這個時候,她的第一句話肯定不應該是同情自己。
他什么也沒說;但他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游蕩,仿佛在思索著什么新的經歷。晚餐開始了。通常與他們同桌就餐的官員們委婉地請求今晚不用就餐。夫妻二人獨處一室。
茶壺發出嗡嗡聲,青銅吊燈在雪白的錦緞和閃亮的銀器上灑下柔和的光輝。
費利西塔斯忙于照顧他的起居,她有一種沖動,想用小小的善意和關心來償還她欠他的巨債。她用他最喜歡的方式為他準備沙丁魚,給他切最薄的面包和黃油,在他的茶里倒兩勺朗姆酒--他有時不得不用這種提神劑。她在他的背后放了一個墊子,把燈罩拉得很低,以免他“可憐的疲憊的眼睛“被晃花。
他痛苦而驚訝地看著她。他寧愿今晚像一條狗一樣,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默默地滿足自己的饑餓感,也不希望別人提醒他,這個世界上還有美味的食物和奶頭。
“他問自己:“她怎么會想到這些瑣事,而剛才她還在地板上絕望地閑逛呢?
她憑著敏銳的直覺猜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改變了話題,又開始講述自己的痛苦經歷。
“不,烏爾里希,“她說,“你無法想象,想到你一個人在他的墓前,我是多么痛苦:不能在你身邊幫助你,站在你身旁。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醫生嚴令我不得踏上旅途;此外,我病得很重;再多病一會兒,你就會發現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停頓了一下,本以為他會問她自殺未遂的事,但由于他沉默不語,她便自己把話題引到了這件事上。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親愛的?“她問。
“我為什么要生氣?“
“因為我的行為太邪惡了““在悲傷的最初沖擊下““我懷疑上帝和他的仁慈““以至于我相信我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啊烏瑞克如果你知道我當時的狀況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
“我沒有什么可原諒的,費麗希塔斯“
“但你說得太重了烏瑞克我當然知道我犯了大罪,一個人應該忍耐上帝加諸于我們的任何苦難;但我是如此孤獨,如此徹底地孤獨--你不在,沒有人可以求助。首先,我想到了投河自盡。這本是最快的辦法,但河面結冰了。接著,我想在田野里游蕩,然后凍死--我確實在外面呆了半個晚上,但這并沒有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回到家里,拿起一些毒藥--這是手邊第一種毒藥--喝啊,喝啊。我的喉嚨里就像有液體在燃燒,我看見太陽在我眼前跳舞,然后我就倒下了,我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烏利,你知道你可憐的妻子經歷了多么可怕的時刻嗎?“
她渴望聽到他的安慰,于是又開始哭泣。但她并沒有得到想要的安慰。
“啊!“她進一步哀嘆道,“如果我從未醒來,那該有多好。生活是什么?除了悲傷、凄慘和誤解,什么都沒有。當一個人的心被撕裂時,他總是最孤獨的。
啊,烏利!對你來說,這也是最好的。你能為我哀悼一下嗎?“
他沒有回答。他看著她,又看著她,她把他變成了石頭。他一直在等待著母親痛苦的呼喊。但她只談她自己,也只談她自己。他的目光注視著她在椅子上搖來搖去的美麗身影。貼身的喪服襯托出她纖細身材的圓潤曲線。金色的卷發像光環一樣照耀著她的額頭和紅潤的小耳朵。她的小臉上永遠掛著微笑,半是憂郁,半是受傷,似乎在說,她愿意用微笑來消除所有的死亡和痛苦。他在打量她的時候,意識到了一絲厭惡,但下一刻又為之羞愧。他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憤懣?難道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在與這位美麗輕盈的姑娘相處時,耐心是非常必要的嗎?
他用責備多于責備的聲音說:“關于那個男孩,你沒有問題要問嗎,菲利克塔斯?“
她驚恐地伸出雙手請求道。
“今天不行,親愛的,“她懇求道。“今天不行。這會讓我們倆都太激動了。我已經把這一切想象了無數遍。所有可怕的場景日日夜夜在我眼前浮現,我累了,哦,太累了,我渴望睡覺--睡一個真正的好覺--再也不要醒來,那該有多美啊!“
她閉上眼睛,把自己橫放在椅子的扶手上,這樣,她豐滿的乳白色的喉嚨就在黑色雪紡的緊緊的褶皺上凹了下去。
他不得不再次與厭惡的情緒作斗爭,但他還是帶著有條不紊的性格所特有的沉著堅定,堅持要向她講述保羅最后的時光。
“我們的感情不應該使我們成為懦夫,麗茜,“他說。“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應該知道。但是,你這樣做是徒勞的。我們的思緒會一直回到這件事上除非你把悲傷一飲而盡你才有希望得到真正清爽的休息“
“很好,那就說吧,“她說著,蜷縮在一起,似乎在認命。“告訴我你喜歡什么“
但是,當他看到她考慮聽他講故事時的驚恐神情時,話到嘴邊就僵住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向她傳達他記憶猶新的痛苦而神圣的印象。他本以為她會滿腔熱情地聽完所有的故事,并會詢問他在保羅臨終前經過的每一分鐘,直到她完全了解整個場景。然而,她卻退縮了,因為她害怕自己的神經受到傷害。
她的行為顯得不近人情,幾乎沒有人性。現在,他覺得對母親說起孩子平靜而可悲的死亡,就是對她的褻瀆。雖然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但孩子生死相依。這個孩子從她肚子里呱呱墜地的女人,這個微笑著、驚慌失措的女人,這個只想著自己不舒服、希望別人同情她的女人,已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對她的孩子來說的陌生人,一個對他來說的陌生人。他驚恐地看到,她在他和她之間架起了一道鴻溝,而這道鴻溝是任何誘人的魅力,任何諂媚的花言巧語都無法彌補的。
“也許你是對的,菲利克塔斯,“他冷冷地說。“我們暫時不談這個話題了,對你來說,這可能是個太悲傷、太刺激的話題。“
“啊,你真好!“她感激地低聲說,“你能體諒你那可憐的、心碎的妻子。“
當她想用廉價的愛稱來迷惑他時,她經常這樣做,她向他伸過身子,把頭枕在他的胳膊上,用欣喜若狂的眼睛望著他的臉。
他被動地屈服了,冷冷地瞥了一眼她那蒼白漂亮的五官,上面正掛著近乎嬌媚的笑容。剎那間,他似乎看穿了她多年來把他拴在戰車車輪上的無數陰謀詭計:她用各種誘惑喚醒了他內心的欲望,卻無意滿足這些欲望;她的奢侈任性使他意志消沉,智力退化。由嬉笑的自私、自求多福的親和力和嘲弄的_天真_編織成的整個組織,現在都蕩然無存了,顯示出他曾謙卑地崇拜的那個人赤裸裸的不真實和不真誠。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一言一行都是一種隱晦的道歉,因為在她為自己過去的過錯開脫的狂熱中,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看到了她身上所有的空虛、虛榮和虛假,卻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推諉和撒謊。他們又一起坐了一個小時。桌子收拾好了,但靈燈還在嗡嗡作響。角落里的荷蘭古董鐘繼續發出莊嚴而慎重的滴答聲。窗外不時飄來陣陣雪花,窗扇輕輕地搖晃著。一種深邃的、夢幻般的寧靜似乎降臨在這間公寓里,這種寧靜注定會治愈兩顆受傷的心靈。
菲利克塔斯全無戒備,但內心焦慮不安,她繼續表現得迷人而和藹可親。她談起了朋友和鄰居們對她的同情,談起了她收到的無數慰問信,談起了她拒絕見的許多來訪者。她甚至為未來制定了計劃,許諾了各種美好的事情來安慰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彬彬有禮地聽著,每一句話都印證了他對她性格的新解讀。他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游蕩。他看到了墻壁上舞動的光影;看到了他從小在其中長大的那些珍貴的老物件,他本想把這些東西留給他的繼子;只要他能合法地收養他。他聆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和所有熟悉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這些都是幸福家庭的音樂。
但現在,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陌生、不真實,幾乎令人不安。
“走開!“他的內心在吶喊“逃離這座不再屬于你的房子“當守夜人吹響十點的哨聲他站了起來他的折磨已經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她疲憊地嘆息著,伸出額頭讓他親吻但他低頭親吻了她的手
“你真的不生我的氣嗎?“她低聲問道,她的良心又在蠢蠢欲動。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蔑視占據了他的靈魂,使他變得沉著而冷漠。他離開了她當門在他身后關上時她舉起雙手驚呼道
“感謝上帝!“
第二天早上,烏爾里希向妻子解釋說,有急事要他去柯尼斯堡,那里的農業展覽委員會正在開會,不知道他能否在國會開幕前回到烏倫費爾德。
菲利克塔斯起初有些吃驚,隨后便欣然同意了。
丈夫和妻子的離別是友好的,但并沒有表現出來。
菲利克塔斯確實把這次離別看作是一次解脫,以至于忘記了自己的角色。
當雪橇到達堤壩頂端時,烏爾里希停了下來,向對面的哈勒維茨看了很久,在白雪覆蓋的谷倉和外圍建筑中,哈勒維茨那蒼老的城堡似乎在向他點頭致意。雖然他的心在呼喚著他的朋友,但他不敢去見他,他害怕如果他去見了他,他在世上最后的珍寶就會從他的指縫中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