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數據總是枯燥的。

林夕盯著電腦屏幕，一行行數字在她眼前跳動。這是最近三個月的行為實驗數據，原本應該呈現正態分布，但總有一些異常值，就像夜空中不合時宜的星星。

“這些數據，“她喃喃自語，“就像我的預見一樣?！?

“什么預見？“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一驚，抬頭看到顧衍正倚在她辦公室的門框上。深色針織衫配淺色休閑褲，比昨天的西裝更顯隨意，卻依然很好地勾勒出他頎長的身形。陽光從走廊的窗戶斜射進來，在他肩頭染上一層薄薄的金邊。

這一幕她沒有預見到。最近這種情況越來越多了。

“沒什么，“她別開眼，假裝專注于屏幕，“顧博士找我有事？“

“數據分析會，“他走進來，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所長讓我們合作研究這批異常數據。“

林夕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了一下。這個她倒是預見到了，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為什么是我？“她問，盡管已經知道答案。

顧衍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的辦公室。目光掠過墻上的日歷、書架上整齊的文獻、窗臺上的綠植，最后落在她桌上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上。

“因為你的預測準確率異常的高。“他說這話時眼睛依然盯著那本筆記。

林夕下意識地將筆記本往抽屜里推了推。“我只是...比較細心?！?

“是嗎？“顧衍笑了，“就像你知道小張今天會打翻咖啡那樣細心？“

這句話讓林夕渾身一僵。她確實預見到了這件事，但那是十分鐘后才會發生的事。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驚呼，接著是液體潑灑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小張慌亂的聲音傳來。

顧衍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臉上，帶著幾分篤定：“或者，就像你知道我會在這時候來找你？“

林夕沉默了。她該說什么？承認自己確實預見到了這一切？還是繼續裝作這只是巧合？

“數據分析會下午兩點開始，“顧衍站起身，指節輕輕敲了敲她的辦公桌，“記得帶上你的筆記本?！?

說完，他轉身離開，步伐從容不迫。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林夕的腳邊。她盯著那道影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林研究員，“小張探頭進來，“要幫你倒杯咖啡嗎？我剛才不小心...“

“不用了，“她說，“你先去換件衣服吧?！?

等小張離開，林夕才緩緩打開抽屜。深藍色的筆記本靜靜躺在那里，今天的日期下面還空著，等待記錄新的預見。但這一次，她猶豫了。

如果顧衍真的對她的能力起了疑心，那么這個下午的數據分析會就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學術討論。她閉上眼睛，試圖預見會議的情況，但奇怪的是，畫面一片模糊。這種情況很少見，上一次發生還是在...

她猛地睜開眼，不愿繼續想下去。

窗外的梧桐樹依然在落葉，但她忽然發現，自己無法準確預知下一片葉子的軌跡了。

林夕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盯著那片模糊的預見出了神。從小到大，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慌亂。預見能力就像她的一部分，一個可以依靠的錨點，讓她在茫茫未知中始終能找到方向。但現在，這個錨點似乎松動了。

她太依賴預見了。就像人們會依賴天氣預報來決定是否帶傘，她習慣了透過預見來確認每一步該怎么走。這種能力既是禮物，也是枷鎖。它讓她永遠走在別人前面，卻也讓她失去了擁抱意外的勇氣。

顧衍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

她翻開筆記本，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工整的記錄。每一行字跡都那么清晰，仿佛要將未來牢牢釘在紙面上?？涩F在，她開始懷疑這種確定性本身。

“如果一個現象反復出現，是偶然還是必然？“顧衍的話在耳邊回響。

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小時候，她以為預見是上天的惡作劇。長大后，她試圖用科學來解釋它?，F在，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逃避最關鍵的問題：預見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如果顧衍真的發現了什么...林夕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作為一個數據分析師，他或許真的能從那些異常值中看出端倪。這個想法讓她既期待又害怕。期待有人能理解這種能力，害怕被人看穿內心的孤獨。

時鐘指向一點半。

她站起身，整理好桌面。筆記本被她放進包里，猶豫了一下，又拿出來放在抽屜深處。今天的會議，她決定不靠預見，就像個普通人那樣，帶著對未知的忐忑去面對。

走廊里，陽光依然明媚。林夕聽見會議室傳來談話聲，顧衍的聲音清晰可辨。他似乎在和誰討論數據分析方法，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自信。

“統計學的美妙之處，“他說，“在于它能揭示表象下的規律。有些看似隨機的事件，其實都遵循著某種模式?！?

林夕在門口停下腳步。透過半開的門，她看到顧衍正在白板前比劃著什么。他專注的樣子讓她想起自己記錄預見時的模樣?；蛟S他們都在做同樣的事：試圖在混沌中尋找秩序，在偶然中發現必然。

只是他選擇了數據，而她...她別無選擇。

“林研究員？“顧衍注意到了她，“來得正好，我正要展示一個有趣的發現?！?

他的目光里閃著興奮的光芒，就像每個即將揭示真相的研究者。那一刻，林夕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共鳴，又或者是警覺。他們都在追尋真相，卻可能站在真相的兩端。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會議室。陽光在地面上投下交錯的影子，就像她此刻交錯的心緒。往常，她會預見到接下來每個人的發言，每個表情的細微變化。但現在，一切都籠罩在未知的迷霧中。

奇怪的是，這種不確定感竟讓她感到一絲隱秘的期待。

“這組數據很有意思，“顧衍的聲音傳來，“它顯示某些異常值的出現并非完全隨機，而是遵循著某種規律。就像...“他突然停頓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指，“就像有人提前知道它們會出現一樣。“

林夕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著顧衍在白板上畫出的數據曲線，那些起伏的線條就像是在敘述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故事。

或許，有些真相，最好的呈現方式就是讓它自己浮出水面。這個想法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帶來一種莫名的釋然。

“我們開始吧，“她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從第一組異常值分析?！?

陽光在她側臉投下淡淡的陰影，恰好掩住了眼底的那一絲動搖。

會議室里，顧衍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

“這里，“他指著投影上的數據圖表，“每次異常值出現前，都會有一個微小的波動。按照概率學來說，這種規律性太過完美了。“

林夕看著那些起伏的曲線，仿佛看到了自己這些年的預見記錄。每一個預見，不也是現實長河中的一個異常值嗎？她不由自主地撫上胸口，那里藏著一個最新的預見：三分鐘后，顧衍會說出一個她最不想聽到的推論。

“有意思的是，“顧衍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她的表情，“這些異常值的分布，和林研究員記錄的實驗數據驚人地相似。“

果然來了。林夕的手指微微發涼。原來即使沒有刻意預見，某些事情也會自動浮現在腦海里，就像條件反射，又像是一種懲罰。她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但指節已經在桌下不自覺地攥緊。

“具體來說，“顧衍繼續道，“如果我們把這兩組數據疊加...“

他在電腦上操作著，兩條曲線漸漸重合。林夕看著屏幕，恍惚間覺得那是自己的心電圖，每一個波峰都是一次預見，每一個波谷都是一次逃避。她從未覺得數據也能這樣直白地揭示一個人的秘密。

“這種相似度，“顧衍停下來，目光炯炯，“已經超出了巧合的范圍?！?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林夕能感覺到其他研究員投來的好奇目光。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往常那些清晰的預見變得模糊不清，就像被雨打濕的玻璃。有那么一瞬間，她多么希望能預見到五分鐘后、十分鐘后，甚至明天的情況。但預見就像任性的孩子，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選擇了沉默。

“林研究員，“顧衍的聲音忽遠忽近，“你怎么看？“

抬頭的瞬間，她對上了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閃著某種她看不透的光芒。是試探？好奇？還是已經洞悉了一切？這種被看穿的感覺讓她喉嚨發緊。

“數據會說話，“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但它不一定會說真話?！?

這句話讓顧衍挑了挑眉。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回應。林夕在心里苦笑，她又何嘗想到自己會這樣說？但此刻，這種反常的回答反而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有趣的說法，“顧衍若有所思，“那你認為，真相是什么？“

真相？林夕在心里默念這個詞。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能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用嚴密的邏輯和充分的證據，解釋那些所謂的異常值。但真相往往就像她的預見，明明就在眼前，卻永遠無法用常理解釋。

“也許，“她直視著顧衍的眼睛，第一次沒有回避，“真相就是，我們總是過于執著于尋找規律，卻忽略了某些事情本身就是獨特的存在?！?

說完這句話，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解脫，仿佛多年的枷鎖突然松動了一些。是的，她的預見是獨特的，就像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為什么一定要用常理去解釋每一個現象呢？

顧衍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深邃。他嘴角依然掛著那抹若有似無的笑，但林夕覺得那笑容似乎多了幾分了然。一瞬間，她又產生了一個預見：這個下午的陽光會一直這么好，而他們的談話還遠未結束。

“說得好，“顧衍轉身在白板上寫下一行字，“獨特性本身，也是一種規律?！?

林夕看著那行字，突然明白了什么?；蛟S從一開始，他就不是在試圖證明什么，而是在幫她接受自己的獨特性。這個認知讓她心頭一暖，卻又帶著一絲隱隱的不安。

因為她預見到，接受獨特性的代價，就是被看穿的可能。

會議結束后，夕陽已經染紅了半邊天。

“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嗎？“顧衍收拾完資料，狀似隨意地問道。他的聲音里帶著種讓人難以拒絕的溫和，“我知道學校后門新開了一家店?！?

林夕下意識地想說“不用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輕輕的“嗯“。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這不在預見之中。最近的確很多事情都不在預見之中，尤其是和眼前這個人有關的事。

走在黃昏的校園里，落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響聲。兩人并肩而行，卻都沒有說話。這種沉默莫名地讓人感到安心，仿佛不需要刻意去填補什么。

咖啡店在一條安靜的小巷里，木質的裝潢透著溫暖的氣息。顧衍熟門熟路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你經常來？“林夕問，又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多余。

“嗯，“顧衍笑了笑，“這里的咖啡和它的數據一樣，總是出人意料?！?

林夕抿了抿唇。他總是這樣，把一切都變成某種暗示。她低頭研究起菜單，試圖逃避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

“我幫你點吧，“顧衍說，“相信我的直覺。“

林夕微微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在他的側臉投下一道柔和的光暈。那一刻，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眼前這個人，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切。

“你知道嗎，“顧衍等咖啡上來后才開口，“統計學里有個有趣的概念，叫做'異常值的價值'?！?

“怎么說？“她捧著溫熱的咖啡杯，感受那一點溫度。

“大多數人都想著要去除異常值，“他輕輕攪動著咖啡，目光若有所思，“但其實，正是這些異常值，往往暗示著最重要的信息?！?

林夕的手指在杯沿上微微收緊。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面對這個話題。

“就像今天的數據，“他繼續說，語氣依然溫和，“有時候，與其解釋它的原因，不如去理解它的意義?！?

“意義？“她輕聲重復這個詞。

顧衍放下咖啡杯，目光直視著她：“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這種獨特性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不是嗎？“

陽光透過杯中的咖啡，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溫暖的光暈。林夕盯著那圈光暈，突然說：“如果...這種獨特性會帶來負擔呢？“

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預見的情況下說出心里話。

顧衍安靜了一會，然后說：“負擔或許不會消失，但可以選擇不再獨自承擔。“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林夕感覺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松動。她抬起頭，正對上顧衍溫柔的目光。那目光中既沒有她害怕的試探，也沒有她預期的審視，有的只是純粹的理解。

“其實，“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有些事情，我確實能提前知道...“

話沒說完，顧衍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像早就知道她會這么說。這反而讓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倒影在咖啡杯中輕輕晃動。

“但你現在告訴我的這件事，“他溫和地說，“應該不在你的預見之中，對嗎？“

林夕愣住了。是的，這個下午的對話，這家咖啡店，這句出乎意料的坦白，都不在她的預見之中。她第一次發現，有些意外，也許比預見更加美好。

夕陽的余暉漸漸褪去，咖啡店的燈光柔和地亮起。她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執著于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或許，這才是今天最大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