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文淵閣內(nèi)。
“這……”
禮部尚書毛澄臉上閃過一抹憂慮,轉(zhuǎn)頭看向楊廷和,出聲問道:
“楊閣老,真要裁撤冗員嗎?這等大事……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奏請陛下圣裁?”
“閣老,毛大人說的不錯,此事關(guān)乎重大,我看咱們還需從長計議,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另一個閣臣眉頭緊蹙,出言相勸道。
聞言,楊廷和擺了擺手,沉聲說道:
“如今國庫虧空,西北韃靼時常扣關(guān),沿海倭寇肆虐……”
“而朝廷冗員弊端積重難返,我們必須要有壯士斷腕、刮骨療毒的決心!”
話音落下。
他掃視眾人,目光如炬,繼而躬身一揖。
“新帝即位,正可遵行先帝遺旨,革除朝堂積弊!”
“不用你們說,我當(dāng)然知道此事困難重重,然而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
其余人見此情形,紛紛言道:
“閣老,此事牽涉各方利益,我們應(yīng)當(dāng)緩一緩才是……”
“不!我們沒剩多少時間的。”
楊廷和大手一揮,正色道:“孔孟之道早就說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大道。我等此舉是為了天下臣民樹榜樣,為了江山社稷謀福祉……我是勢在必行了!”
“諸位若是覺得害怕,可以退避三舍。只是……”
“這天塌下來,總是需要人去撐的。若是能以我殘軀……換得本朝繁榮昌盛。百年之后,我在孝宗皇帝面前也能無愧于心了!”
“哈哈哈,閣老,這大明能擔(dān)當(dāng)大任者,可不止你一人?。 ?
毛澄忽地放聲大笑:“我愿與閣老并肩作戰(zhàn)!”
見此,內(nèi)閣其余閣員亦是齊聲高呼:“我等愿與閣老一起共進退!”
如果朱厚熜在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內(nèi)閣的官員,從首輔到閣臣個個都是舉重冠軍。
還真是好傳統(tǒng)啊……
……
谷大用靜靜地站立在乾清宮外,一副若有所思的之狀。
朱厚照當(dāng)政時,他權(quán)傾天下,身為先帝的寵信宦官,地位僅次于劉瑾。
可是好景不長啊……
先帝竟然“意外”落水,不到三十歲就崩了。
可恨蒼天已死!
個人前途渺?!?
算了,多說無益。
靠山石已倒,老戰(zhàn)友也所剩無幾,內(nèi)閣遲早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來這里之前,他想了很久,新君與楊廷和不對付。
既是如此,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谷大用一邊默默思考著,一邊看著乾清宮。
這里本應(yīng)該是先帝停靈之所,但內(nèi)閣不知何故,竟將先帝靈柩移至別處。
“陛下有旨,你進去吧?!本驮谶@個時候,黃錦的聲音將他拉回到現(xiàn)實。
“哦……”
谷大用謹小慎微地邁入殿內(nèi),一眼便望見了御案上的畫像。
而在旁邊端坐的少年則是氣宇軒昂、風(fēng)度翩翩。
見狀,谷大用趕忙跪地參拜:
“內(nèi)臣谷大用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熜沉默不語,恍若泰山。
“……”
半晌后,預(yù)想中的“平身”并沒有傳入耳邊,谷大用只覺雙腳跪得有些發(fā)麻了。
疑惑間,他偷偷瞥見那少年似乎面露不悅之色,于是趕忙改口道:“奴婢谷大用拜見陛下,陛下龍體可安?”
言罷,他三拜九叩,殿內(nèi)頓時響起“咚咚”的磕頭聲。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天子已非昔日的靠山石了。
他明白自己要擺正位置,屁股不能坐歪了。
否則哪天小命怎么沒得都不知道。
“呵呵……”
一聲冷笑傳來,谷大用身軀猛地一顫,緊接著便聽到那少年冷淡的聲音。
“谷大用……”
“朕知曉你,正德六年(1511),河北爆發(fā)叛亂,先帝命你統(tǒng)轄軍務(wù),與伏羌伯毛銳、兵部侍郎陸完率京營平定叛亂?!?
聽到這話,谷大用只覺得如墜冰窖一般,一股寒意頓時從脊梁骨直往上躥,瞬間傳遍全身。
嘴巴張合了幾次,卻只能發(fā)出支支吾吾的聲音:
“陛……陛下……陛下所言不假,確……確有此事……奴婢知錯……”
朝野上下都知道,這廝在起義軍的打擊下,竟征調(diào)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zhèn)邊軍入操京師,號稱“外四家”,開了調(diào)操邊軍的先河。
谷大用此刻只覺得自己后背發(fā)涼,加之長時間的跪地姿勢,雙腿是真的有些麻了。
他倒是想站起來啊,可是……
不遠處的那位皇帝卻絲毫沒有要讓他平身的跡象。
“你他娘的,到底還要老子跪多久??!”
“行了,你起來說話吧。”
“多謝陛下?!?
聽到這句話后,谷大用趕忙謝恩道。
旋即,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掃了一眼皇帝。
這一掃之下,心中不禁一驚,眼前之人竟然與上個月所見時大不相同。
只見皇帝神態(tài)莊重,威嚴無形,恍若神明。
有那么一瞬間,谷大用甚至懷疑是不是太祖高皇帝重現(xiàn)了?!
還是說這神器的至高權(quán)力能讓人煥然一新?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際,一道依舊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說吧,你到此處來所為何事?”
“陛下,奴婢有一要事稟告?!惫却笥眯⌒囊硪碚f道。
說著,他再度偷瞄了一下皇帝臉上的表情,見到后者一臉平如靜水時,就繼續(xù)說道:
“內(nèi)閣和楊廷和想要借此機會清除異己……”
“呵?!?
朱厚熜冷哼一聲:“好一個戒備森嚴的文淵閣……真是莫大的諷刺!”
谷大用立刻聽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
霎時間,心臟砰砰直跳。
噗通一聲再度跪了下去,旋即顫抖說道:“陛下,奴婢知錯!奴婢不該在內(nèi)閣安插眼線……”
“大膽!你居然敢監(jiān)視內(nèi)閣!該當(dāng)何罪?!”
“陛下,奴婢死不足惜……只是,那內(nèi)閣如今無法無天??!”
朱厚熜靜靜地看著他。
這是來表忠心了?!
在他看來,谷大用此舉也在情理之中。
明武宗當(dāng)政時,這些人仗勢欺人,胡作非為。
想必早已引得民怨沸騰了。
現(xiàn)在明武宗駕崩,“八虎”或死或傷,幾近滅絕。
余下之人自是惶恐不安,如驚弓之鳥一般了。
“你且詳細道來他們究竟意欲何為?”朱厚熜面無表情的問道。
“…是……”
谷大用一聽,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這位新君似乎沒有再追究自己安插內(nèi)線一事,便全盤托出,沒有半點隱瞞。
“陛下,楊廷和那廝言稱朝廷苦于冗余官員已久,唯恐財力難以維系,必須裁減……”
少頃,他繼續(xù)叩頭言道:“奴婢所言字字不假,絕無半句虛言欺瞞陛下!”
“哈哈哈哈哈!”
朱厚熜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畫像,開口大笑:“很好,日后你就為朕效力,去吧?!?
“謝陛下隆恩,奴婢沒齒難忘,定當(dāng)肝腦涂地……以報陛下天恩!”
谷大用頓感毛骨悚然,須臾又叩首言道。
谷大用離去后,朱厚熜嘴角微揚,看向后面的屏風(fēng):“剛才他所說的話,你可都聽清楚了?”
“回陛下,微臣句句入耳?!标懕钠溜L(fēng)后面走了出來。
“朕即刻要去坤寧宮向太后請安,你將他所述之事逐一查證落實?!?
言罷,朱厚熜緩步走出大殿。
“落實?!”
陸炳呆立望著皇帝漸行漸遠的背影,他驚覺這位兒時的玩伴仿若脫胎換骨,尤其是最后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