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朱厚熜不禁微微一怔,覺得楊廷和的言行有些怪異……
但是轉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此番舉動……
要么是急于想要撇清與毛澄的關系,要么便是采取了以退為進的策略。
畢竟,他可不是漢初的蕭何,而毛澄自然也絕非韓信之輩。
兩人總不至于玩“狡兔死,走狗烹”這一套吧?
朱厚熜目光猶如火炬一般,穿過眼前的屏風,細細打量楊廷和。
站在他面前的這位內閣首輔,是歷經成化、弘治、正德以及他嘉靖四朝的元老重臣。
自從明武宗駕崩之后,朝中諸多大小事務皆是由他一手操持。
甚至就連自己能登上這皇位,也是經由他與文官集團共同推舉而來。
沉吟片刻后,朱厚熜緩緩開口:“朕原以為閣老與毛大人是至交好友呢。”
“現在看來倒是不像和傳聞的那樣親密啊……”
聽到皇帝發問,楊廷和沉聲回道:“回陛下,老臣確實與毛澄交情匪淺。然而正如老臣剛才所言,此人心懷不敬、目無君父......”
“若陛下不對其嚴懲,施以極刑,恐怕我大明朝的禮法綱紀將會崩壞殆盡!”
說罷,楊廷和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屏風里的那個模糊身影,等待著他的回應。
朱厚熜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道:“毛大人既然已經如此評價朕了,那么不知道在閣老您的心中,朕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楊廷和聽到這話,身體微微一顫,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之色,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沉吟片刻后,沉穩說道:“陛下是圣德仁君,這是天下皆知之事。”
話音剛落,朱厚熜便接著追問:“既然朕是圣德仁君,那為何毛澄會給出那般評價……”
面對皇帝的步步緊逼,楊廷和依舊面色不改,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凝重神色。
他深吸一口氣,然后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就算是孔孟這樣的先賢大儒,也不可能做到讓所有人都喜愛和認同他們。所以,陛下不必過于在意他人的個別言論。”
朱厚熜卻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繼續追問道:“何以見得?”
“果然,這朱家的皇帝個個都是奇葩!”
“想當年,你祖宗朱元璋更是下令將《孟子》一書中所有涉及到抬高民眾地位(重視民間疾苦)的章節統統刪除掉,并將修改后的版本改名為《孟子節義》。如此行徑,實在令人咋舌!”
堂堂帝王居然篡改圣人賢書!
最后還不是照樣在歷史上留下——
“出身草莽,再造玄黃”的傳奇……
奇葩!
楊廷和著實沒有想到這位年輕的皇帝竟然如此執著,對于這件事情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不過作為朝堂老人,他自然處變不驚,立刻緩聲說道:
“秦皇漢武皆是一代雄主,功業蓋世。但即便如此,亦不免被后世人評頭論足!”
楊廷和此語可謂一語雙關、別有深意。
秦皇漢武固然功勛卓著、青史留名。
但是他們身上的缺點同樣不可忽視。
同理……
毛澄一心一意為大明朝效力,為你們朱家皇室擋風遮雨。
且不說他迎立你為新君這事立下赫赫功勞,單就其多年來的勤勉付出……
就算沒有功勞,苦勞也是有的吧?
他發發點牢騷怎么了?
況且,那些所謂的詆毀文字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手都尚未可知呢!
……
“咳~咳。”
朱厚熜微微瞇起雙眸,旋即清了清嗓子,說道:
“朕今日著實有些疲憊了,閣老還是請回吧。”
“陛下保重龍體,老臣告退。”
待到楊廷和離去后,朱厚熜沉思片刻后,對著黃錦說道:“準備一下,過幾日朕要去大牢里見見毛澄。”
……
刑部大牢內,氣氛非常壓抑。
朱厚熜一眼便望見了神情落寞的毛澄。
他心頭不禁泛起一絲復雜情緒,但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絕不能被情感所左右,更不能心慈手軟!
“你們先退下。”朱厚熜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獄卒暫時退下。
隨后,慢慢地走到墻邊,身子斜靠上去,壓低了聲音,問道:
“毛尚書,你究竟為何要這般詆毀陛下?難道你不清楚辱罵君父乃是大罪嗎?”
話音落下。
原本低垂著頭的毛澄猛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數秒后,他便恢復了平靜,淡淡地反問道:“你又是何人,也敢配問我?”
朱厚熜冷哼一聲,回道:“我乃是陛下派來向你問話之人,你還是先回答我方才提出的問題吧。”
“哈哈哈哈哈!”
誰知,毛澄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他大聲說道:“陛下雖然是以小宗入繼大宗,但卻死活不認孝宗皇帝為皇考,這樣的行為又怎能稱得上是孝順之人呢!”
朱厚熜不服氣,反駁道:“可是先帝遺詔卻是只字未提讓陛下以皇子身份繼承皇位……”
“再者說了,之前陛下想要把自己的親生母親接入宮中奉養的時候,諸位大人不也是百般阻撓嗎?!”
“如今怎的反倒指責起陛下不孝來了……”
毛澄聽到這話后,臉色微變,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我大明朝官員的俸祿確實是歷朝歷代里最為微薄的。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
“正因為官員的俸祿少得可憐,才導致許多官員不得不貪污受賄,乃至瘋狂斂財……這實際上是在變相地加重百姓負擔!”
說著說著,他話鋒一轉,舉例說道:“就拿上個月發生的大同兵變來說吧,其根本原因就是由于當地官員長期克扣軍餉、貪贓枉法,致使邊將忍無可忍,最終才引發了這場暴亂。”
朱厚熜聞言,心中不由得暗暗為毛澄點了一個贊。
他自然清楚明代官員的俸祿的確很低。
但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他們大貪特貪的理由。
想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在位時,就曾大力懲治過眾多貪官,手段之凌厲令人膽寒!
結果呢,明朝后來不還是出現了嚴嵩、馮保以及魏忠賢這樣大肆斂財的人?
就連輔助明神宗開創“萬歷中興”的一代權臣張居正死后被抄家,朝廷沒收其家產也收了上來不少。
要想改變這一現狀,就得從根本上下手。
心里這般思忖著,朱厚熜瞟了一眼毛澄,再次開口問道:“毛大人,你可還有什么話要說的么?”
毛澄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直直盯著那堵墻壁,緩緩說道:“該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
朱厚熜眉頭微皺,語氣愈發凌厲地質問起來:“縱然剛才你滔滔不絕地說了這么多,但你卻始終不愿俯首認罪,難道真當以為陛下不會懲治你么?!”
話音落下,毛澄義正言辭地回應道:“我毛澄自問上不曾辜負圣恩。”
“下未曾愧對天下蒼生,所行所言皆出自真心實意,無愧于心!”
接著,他又沉聲說道:“遙想昔日,魏征不惜冒著殺身之禍向唐太宗直諫忠言,正因如此方才成就了貞觀盛世的佳話。”
“而今,我毛澄亦如魏征一般,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的懇切之言!”
“還望公公能將此話轉達給陛下......若陛下執意要取我性命……”
“我雖心有不甘,但也絕無怨言。然而即便身死,亦可拍著胸脯斷言——我毛澄此生從未愧對于大明朝!”
朱厚熜瞇起雙眼,靜靜打量著那半張飽經風霜的面龐。
只見上面縱橫交錯的皺紋之間,滿滿當當都是一副舍生忘死的決然神情。
“呵呵,你還妄圖想效仿于謙于少保那般青史留名?可惜呀,朕偏偏不如你所愿......”
“還有……你剛才居然稱呼朕為公公??!”
好好好,你已經有了取死之道。
暗自咬牙切齒地嘀咕了這么一句后,朱厚熜徑直離開刑部大牢。
……
安陸,興王府。
“太后娘娘,一切皆已籌備妥當,咱們可以啟程了。”陸炳看著蔣氏,笑吟吟地說道。
蔣氏聽聞此言,臉上露出一抹欣喜之色。
回想起前段日子陸炳帶來皇帝欲要迎她入宮為太后的消息時,蔣氏內心不禁一陣竊喜。
自古以來,哪有自家兒子登上皇位,而身為皇帝的生母卻只能在藩地做王妃?!
這根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哪怕是死了也得追尊為太后,更別說她蔣氏現在還是好好的一個大活人!
那些個大臣莫非真的把她母子視作漢高祖劉邦的寵妃戚夫人以及其子劉如意一般,可以隨意揉捏擺布不成?
“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兒子……怎么能給他人做兒子!”
“那我又是什么!”
想到此處,蔣氏的眼神變得愈發凌厲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心中始終掛念著遠在京城的兒子,生怕他會遭受那些朝中大臣的欺凌與算計。
畢竟身處權力核心之地,明爭暗斗、爾虞我詐之事時有發生。
更何況他兒子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哪里能應付得過來?
“太后……”
聽到有人叫自己,蔣氏立刻轉過頭去,目光落在身旁的陸炳身上,輕聲說道:“小陸啊,這幾日可真是辛苦你了。”
“若不是有你前后操持忙活,本宮怕是難以這般順利地進京了……”
陸炳聽到蔣氏這么一夸,旋即咧嘴嘿嘿一笑,說道:“太后娘娘言重了,能為太后娘娘效力乃是微臣的榮幸,怎敢稱辛苦二字?”
“再者說,臨行之前陛下特意叮囑微臣要好生護送您一路平安抵達京城。所以呀,微臣自當竭盡所能完成陛下所托。”
蔣氏微微頷首,旋即緩聲說道:“熜兒欲接我入宮,楊廷和他們必定會極力阻攔......”
“真是難為熜兒了……”
“他小小年紀就要繼承先祖丕業了,有時候我情愿他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王爺。可惜沒有如果……”
她柳眉微蹙,面露一抹淡淡的憂色,似是對此事頗為擔憂。
說著說著,蔣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再度轉頭看向陸炳,追問道:
“對了,此前我寫給熜兒的那封書信......不知你可曾發出去了?”
聽到蔣氏這么一說,陸炳趕忙答道:“回太后娘娘,微臣早些日子已經將信件送出去了,想必陛下用不了多久便能收到此信了。”
蔣氏看著滿臉自信神色的陸炳,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旋即輕點螓首說道:“如此甚好,有了這封信也算是給熜兒服下一顆定心丸了,讓他早點知曉本宮的心意。”
“此番我母子二人……定要齊心協力、共同進退!”
陸炳見狀,自然是不會錯過這般討好準太后的良機,當下便諂媚地奉承起來:“太后娘娘與陛下母子情深,實乃感天動地……”
“即便是天上神明見了,恐怕也會為之動容,更遑論朝中的那幫大臣了。”
他一番話說得天花亂墜,直把蔣氏夸得心花怒放。
蔣氏頓時就笑得花枝亂顫。
盡管表面上很開心,可她內心深處依舊懷揣著一絲淺淺的憂慮。
笑罷,蔣氏將目光投向一眾整裝待發的家丁,旋即提高聲音吩咐道:
“既然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那就即刻啟程!”
……
乾清宮。
“啟稟陛下,陸炳陸大人特意遣人送來了一封信箋。”
剛剛伺候皇帝用完早膳的黃錦,此刻正手捧著一封密封嚴實的信件,急忙跑進來稟報。
“哦?”
朱厚熜正在悠閑翻閱著一本閑書。
聽到黃錦這么一說后,不由得微微一怔,隨即便放下手中書籍,開口說道:“想必這封信定然是母親寫給我的,快快拿過來給我。”
說著說著,朱厚熜邁步朝著黃錦走去,臉上滿是期待神色。
黃錦見狀,趕忙加快步伐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將那封密信遞到了皇帝手里。
朱厚熜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然后逐字逐句閱讀起來。
只見上面寫了幾行清秀的小字——
“熜兒勿念,母親尚好。”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但是母親為你感到驕傲。”
信件背后是蔣氏親手畫的一幅竹石畫。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看完信件后,朱厚熜低聲呢喃道。
旋即,轉頭看向黃錦緩緩說道:“大伴,準備一下,咱們該去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