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楊廷和長嘆一聲，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皇城古老的石階上，心神全然不在自己的身軀上。
不管是來自都察院，或者是六科給事中的調查報告……
結論無一不是狠狠的敲向了一個事實。
毛澄就是那個在暗中煽動官員提出增加俸祿要求，以及咒罵皇帝不孝的始作俑者！
但……
令楊廷和難以置信的是。
面對這般黑白指控，毛澄竟然選擇了沉默不語，甚至可以說是間接承認了此事。
要知道，以巫蠱之術詛咒皇帝，此乃罪大惡極！
上一次被詛咒的皇帝還是西漢武帝。
就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是毛澄所說的，但是他說的話難道全部都是虛妄嗎？
皇帝“不孝”之事姑且不論，但朝廷存在諸多積弊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閣老，憲清他此次會不會丟了身家性命？”
李瓚跟在他身側，見狀終于按捺不住，壓低聲音對楊廷和說道。
“不會，放心便是。”
還沒有等李瓚把話說完，楊廷和驀然轉頭，斷然截口說道。
他挺直了原本略顯佝僂的腰板，向著乾清宮的方向望去。
“圣恩寬宥罪，天意許生還。”
“陛下初登皇位，不久前才大赦天下，廣施恩澤于百姓。此刻是斷不會輕易大開殺戒的……”
“陛下雖然年紀尚輕，但行事作風卻沉穩老練，心思縝密得令人驚嘆。”
“儼然已有他太爺爺英宗皇帝之姿……”
說著說著，他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可惜，從今天開始，我們又少了一份力量啊。”
李瓚聞言身子猛地一顫，旋即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奉天殿。
“閣老，您的意思是……”
楊廷和突然瞪著他：“慎言！”
李瓚不禁咽了咽唾沫，沉聲說道：“對了閣老，還有一事……那江彬前幾日溺亡了。”
聽到這話，楊廷和一怔：“什么？！”
話音剛落，就聽見奉天殿門口傳來一道嘶啞而洪亮的聲音。
“請文武百官入殿！”
聞聲，百官頓時如泄洪一般紛紛涌進奉天殿，旋即分列兩側。
“黃公公，陛下還沒好嗎？”
看到皇帝寶座依舊空空如也，楊廷和出聲問道。
黃錦搖搖頭，回應道：“楊閣老，陛下尚在抱恙，不過很快就會好了。”
言罷，黃錦迅速掃了一眼百官，旋即話鋒一轉，沉聲說道：“諸位大人……”
誰料！
百官壓根不鳥他，各自交頭接耳，有的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無奈之下，黃錦只得強忍著心頭的不快。
他知道皇帝主子還沒有來得及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心腹班底。
因此，在與這些位高權重的大臣打交道時，難免會處于下風。
而他黃錦作為皇帝身邊的一個狗腿子，自然也跟著受到冷落和輕視。
不過……
好在這大明朝自太祖開國以來已有一百多年了，也算根基深厚、制度完備，絕非是前朝那些任由大臣肆意妄為的朝代可比的。
即便此刻大臣們有些囂張跋扈，但只要皇帝能夠態度強硬，培養起自己的勢力，那么重振皇權、壓制群臣也并非難事。
……
黃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周遭清冷的氣氛也一同吸入腹中一般。
他極力克制著內心翻涌的情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片刻后，開口說道：“諸位大人，陛下旨意在此……”
此言一出。
百官都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子，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他。
看到眼前這一幕，黃錦心中不由得冷笑一聲。
哼，就算你們這些人里有一些位高權重、歷經幾朝的元老重臣又如何？
在皇帝的圣旨面前，不還是得乖乖俯首稱臣、恭敬迎拜嗎？
有什么可豪橫的！
想到此處，黃錦不由得瞟了一眼右側門。
皇帝此刻正在右側門外面坐著。
搞“垂簾聽政”呢……
想必這里發生的一切，皇爺會盡收眼底的。
一念及此，黃錦的底氣愈發足了起來。
只見他微微瞇起雙眼，目光如炬般掃過眾人，然后扯開嗓子朝著殿外大聲喝道：
“將毛澄帶上來！”
很快的，殿外傳來了動靜。
只見七八個錦衣衛押解著一個蒼老的男子緩緩走進了殿內。
毛澄此刻身形憔悴不堪。
短短幾日未見，堂堂的禮部尚書竟然顯得蒼老了幾分。
見狀，楊廷和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瞄著那張熟悉而又滄桑的臉龐。
僅僅只是幾天的時間而已……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位極人臣的老伙計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楊廷和心頭一震，似乎是哪里不舒服了……
于是干脆閉上了雙眼。
另一邊，李瓚則呆呆地望著毛澄，雙手不由自主地縮進袖袍里，不禁捏住了手指頭。
王瓊和史道等人卻是嘴角微揚，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黃錦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比竇娥還冤的毛澄。
臉上卻是一副云淡風輕，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看著看著，他心里暗自思忖道：“皇爺果真料事如神，這剝奪睡眠的法子果然奏效得很呢。”
回想起數日前，皇帝自刑部大牢回來后，便一直愁眉不展。
黃錦見此情形，本想出言寬慰一番。
豈料話尚未出口，皇帝突然下令要他指使錦衣衛于夜間對毛澄嚴加折磨！
而所采用的手段……
正是這聞之色變的剝奪睡眠法！
而后又以其家族親眷相要挾，逼迫毛澄不得不乖乖就范、低頭認罪……
思索片刻后，黃錦面色一沉，厲聲說道：
“毛澄，如今你可知道自己犯下的罪過？”
話音剛落。
毛澄毫無征兆地雙膝跪地，叩頭如搗蒜般高呼道：“罪臣毛澄知罪！罪臣深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
“罪臣目無君父，肆意胡言亂語……懇請陛下降罪！”
聞言，楊廷和不禁心頭一震，面露驚愕之色。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倔強不屈的毛澄竟然會如此出人意料地主動認罪伏法？！
就在眾人尚處于震驚里的時候，只聽得黃錦高聲喊道：
“逆臣毛澄！接旨！”
說罷，黃錦緩緩取出皇帝的圣旨，雙手展開，神色肅穆地宣讀起來：
“毛澄，你身為臣子，非但不知感恩戴德，反而妄加評議太祖皇帝親手制定的官員俸祿國策，實乃大逆不道之舉。”
“你目無天子，背地里辱罵朕不仁不孝，嚴重有辱為人臣子應有的禮節規范。”
“按律當斬！！！”
最后這四個字，黃錦幾乎是使勁全身力氣怒喝出來的，猶如皇帝本人喊出來一般，震得在場眾人心中微微一顫。
“然，朕念你為江山社稷辛勞，又有迎立之功……故免你一死，削官為民，給祿三年，三代以內不得科舉。”
“謝陛下隆恩，罪臣感激不盡！”
黃錦高聲宣讀完圣諭之后，毛澄緩緩地磕了幾個頭。
說罷，他已經“老淚縱橫”了。
……
待錦衣衛將毛澄帶走之后，黃錦清了清嗓子，再度宣讀起另一份諭旨來：
“今毛澄認罪伏法，禮部尚書一職缺失……”
“帝師袁宗皋德高望重、德才兼備，今任命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與機務。”
黃錦話音剛落，百官不禁怔住了。
誰也沒有想到，堂堂的禮部尚書居然就這樣被擼下來了！
毛澄到底有沒有說過那些“大逆不道”的話，百官心里能不清楚嗎？
盡管眾人心思各異，但此刻卻沒有人敢站出來表示反對。
畢竟皇命難違，誰敢輕易觸怒天顏呢？
更何況，人家的“罪證”擺在那里，而且他本人都自己認罪了，再站出來當出頭鳥還有什么意義？
皇帝可能記不住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你做了什么，人家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于是，偌大的殿內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之中，只有偶爾傳來的輕微咳嗽聲。
……
半個時辰之后。
楊廷和依舊面色凝重，顯然還沒有接受老戰友毛澄被擼下來的事實，他一臉沮喪的走出了奉天殿。
此刻，他的心情可謂異常復雜，腦海里不斷回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那份莫名其妙被呈上來提祿的奏本。
還有那一堆亂七八糟、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木偶。
這位看似年輕稚嫩的少年天子，可真是一點兒也不簡單啊！
短短幾次交鋒下來，竟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將自己多年的老戰友從禮部尚書這個重要職位上給直接擼了下來。
想到這里，楊廷和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一直緊跟在他身后的李瓚看到他這般模樣，先是愣了一愣。
“閣老……”
過了片刻。
見到楊廷和還是沉默不語，李瓚終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剛想要替那位倒霉的老戰友發幾句牢騷話時，卻不料后者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舉動一般，猛地轉過頭來。
只見楊廷和雙眼透著一股冷冽之意，嚴肅說道：“日后內閣以及六部都必須要加強人員值守，不要有絲毫懈怠。”
“若是誰在值守期間出了任何意外差錯，那就休怪老夫無情，定要讓他全家老小一起落水溺亡！”
說罷，楊廷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只留下一臉驚愕的李瓚呆立原地。
……
幾天后。
乾清宮。
朱厚熜洗漱完畢，此刻的他正滿臉笑容地端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吃著早膳，一邊看著陸炳第二次遣來的密信。
看完密信后，他更是眉開眼笑——
今日上午，蔣氏一行人將順利抵達京城。
此等喜訊對于朱厚熜來說，不啻于錦上添花。
朱厚熜淺淺地嘗了一勺鮮美多汁的肉粥。
豈料……
他剛咽下第一口，便微微蹙眉。
而原本掛著淡淡笑意的面容上瞬間閃過一絲不快之色。
他當即放下手中的勺子，略帶慍怒地埋怨道：“是哪個混球在這粥里放糖了？簡直是胡鬧嘛！”
說罷，他揮了揮手，叫來宮女把碗端走：“都端下去！”
見狀，黃錦趕忙疾步上前，臉上掛著一副毫不知情的神色低聲問道：
“皇爺，怎么了......”
朱厚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兒地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不要在我吃的食物里放糖……你怎么就記不住呢！”
“這個……都怪宮女剛才在替您嘗試的時候說鹽放多了。”黃錦尷尬一笑，旋即立刻把鍋甩到了宮女身上。
其實是他看朱厚熜這幾天沒有休息好，自作主張放的白糖。
“不對啊，我記得皇爺小的時候可喜歡吃甜食了……怎的現在卻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對所有的甜食都嫉惡如仇了？！”
就在黃錦望著皇帝出神發呆之際，一道淡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讓陸七七快點過來一趟，我有事情要交代他。”
“是。”
……
半晌后。
陸七七的人影總算出現在皇帝面前。
還沒等他來得及向皇帝請安行禮。
朱厚熜便迫不及待地下達了命令：
“陸愛卿啊，朕需要你立刻動手打造一把假匕首，盡快趕在上早朝之前完成此項任務。”
“？？？”
聽到這個奇怪的要求，陸七七頓時一臉茫然。
見狀，朱厚熜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皺起眉頭催促道：
“你怎么還杵在這里？趕緊去辦啊。”
……
奉天殿內。
群臣如同往常一般，有條不紊地依次上前匯報著各地的工作情況。
朱厚熜則氣定神閑地坐在龍椅上，靜靜看著群臣發言。
待到群臣逐一陳述完畢之后。
他輕輕清了清嗓子，然后緩緩開口說道：“眾位愛卿，朕今日在此有一件重要之事要宣告。”
說罷，他緩緩地站起身來，眼神犀利如鷹般環視了一圈殿內的群臣。
最后，視線穩穩地落在了以楊廷和為首的幾位大臣身上。
“朕的母親如今已經抵達良鄉了。”
說著說著，他瞇著眼睛看向左側門位置的大臣，實則是給站在左側門旁邊的陸七七暗自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注意點楊廷和。
見狀，陸七七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眼神緊緊盯著楊廷和等人，一刻也不敢松懈。
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朱厚熜此次特意多帶了些護衛前來，以防再有居心叵測之人當場發瘋，做出撞柱逼宮這等大逆不道的舉動。
“待下早朝之后，諸愛卿便隨朕一同前往良鄉，恭迎太后進宮！”
話音一落，群臣皆是怔然一驚，不禁面面相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