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琉璃燈罩里突然爆起一朵燈花，將寶玉清俊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深吸一口氣，攥緊袖中的汗巾，終于吐出藏在心底的話：“其實我想，一個丫頭也不留。”

這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深潭，瞬間打破了屋內的平靜。

王夫人、王熙鳳兩人都不可置信地盯著寶玉。

“你是說……”王夫人聲音發顫，鳳目緊緊鎖住兒子的眼睛。

寶玉挺直脊背，迎著母親審視的目光點頭：“我身邊只留男子伺候。提水、做飯、打掃，男子力氣大，做得只會比丫頭更好。”他頓了頓，想起平日里答扶悉心照料自己的場景，語氣愈發堅定，“就像我那的答扶，既能瞧病，又能下廚，有他一人，衣食起居都不用操心。往后府里該將人手調配到真正做事的地方，園子的花木、府中的雜役，這些才是該著力的。”

王熙鳳率先回過神來，翡翠護甲重重敲在炕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好個大膽的想法！我竟不知寶兄弟還有這般見識！”她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可不是嘛，這些年府里丫頭婆子越養越多，看似熱鬧，實則虛耗錢糧。寶兄弟這主意，倒與我不謀而合！”

王夫人望著意氣風發的兒子，眼底泛起欣慰的笑意。她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撫上寶玉的手背：“我年輕時也有過這般念頭，只是被規矩束縛住了。沒想到，我兒竟有這般魄力。”她轉頭看向王熙鳳，“既是如此，且容我們從長計議，將這事兒辦得穩妥些。”

屋內的氣氛陡然熱烈起來，賈環躲在角落里，望著侃侃而談的眾人，第一次覺得，這深宅大院的天空，似乎也能透出不一樣的光亮。

晨光透過碧紗櫥的窗欞，在湘妃竹榻上投下斑駁光影。寶玉捧著新得的西洋玻璃盞，里頭盛著剛泡好的君山銀針，裊裊熱氣氤氳著他忐忑的神色。他輕咳一聲，挨著賈母坐下：“老祖宗，今兒園子里的芍藥開得可好？”

賈母半倚在九曲軟枕上，由鴛鴦替她篦著雪白的鬢發，聞言笑道：“你這猴兒，無事不登三寶殿。直說罷，找老祖宗何事？”

寶玉將茶盞擱在紫檀木炕幾上，絞著袖口的金線滾邊：“孫兒昨兒瞧了瞧，我那屋里服侍的人忒多了些……”

“胡鬧！”賈母手中的沉香木拐輕輕點地，“我還嫌他們不夠仔細呢！前兒個聽說你夜里著了涼，定是那些丫頭們沒把湯婆子捂熱！”

“老祖宗誤會了！”寶玉慌忙跪坐在腳踏上，仰臉望著賈母慈眉下關切的目光，“他們都盡心，只是孫兒如今漸漸大了……”他咬咬牙，攥緊掌心：“孫兒到底是個男孩，整日被丫頭們圍著，總覺得……”

“可是誰沖撞了你？”賈母伸手撫上他的發頂，銀絲手鐲撞出清響，“告訴老祖宗，看我不剝了她的皮！”

寶玉將臉埋進賈母繡著百子千孫的衣擺，悶聲道：“都很好。只是孫兒想著，老祖宗最疼我，定是想讓我舒心自在……”他偷眼望去，見賈母神色稍緩，又接著道：“若能少些人在跟前，孫兒讀書練字也能更清凈些。”

窗外忽然掠過一聲鳥鳴，驚得銅鈴叮咚作響。

賈母望著懷中這個從小疼到大的孫兒，眼底泛起笑意：“你這鬼靈精，繞這么大圈子。罷了，明日我叫鴛鴦去瞧瞧，該怎么安排，都隨你心意。”

晨光斜斜地灑在怡紅院的青石板上，鴛鴦帶著一眾婆子穿過垂花門時，檐下的鸚鵡突然撲棱棱叫起來：“客來了！客來了！”正在掃落花的小丫頭嚇得一抖，竹帚差點脫手。

“都規矩些。”鴛鴦的聲音清脆如銀鈴，掐金挖云紅繡鞋穩穩踏在臺階上。她打量著院中垂手而立的丫頭們，個個低眉順眼，倒比往日更顯恭敬。暖蘭（襲人）捧著銅手爐迎上來，鬢邊茉莉沾著晨露，“快請進，二爺在屋里等著呢。”

寶玉正倚著美人榻翻看《牡丹亭》，見鴛鴦進來，忙不迭起身：“姐姐可來了！”他揮退左右，壓低聲音道：“我這屋里的事，還得勞煩姐姐做主。”

鴛鴦在紫檀木椅上坐下，指尖輕撫過椅背上的螭龍紋：“老太太吩咐了，叫我聽你的主意。”她抬眼望著寶玉，目光犀利如鷹，“昨兒說得好好的要減人，如今倒吞吞吐吐起來？”

寶玉搓了搓手，案頭宣紙上未干的墨跡還透著墨香：“實不相瞞，我原想著慢慢遣散，可又怕拖久了生變故……”他突然攥緊拳頭，眼中閃過決然，“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個丫頭都不留！”

窗外的海棠花瓣被風卷進來，落在鴛鴦的裙裾上。她盯著寶玉漲紅的臉，突然笑出聲：“好個狠心的哥兒！那些丫頭們平日里鞍前馬后，你倒舍得？”

“正是因為舍不得，才要快刀斬亂麻！”寶玉急得跺腳，“若今日留這個、明日留那個，反倒誤了她們的前程。況且……”他壓低聲音，“若不做得決絕些，老爺太太那邊也不好交代。”

鴛鴦收起笑意，沉吟片刻：“你既有這般決斷，我便回老太太去。只是……”她起身整了整鬢發，翡翠耳墜晃出一抹冷光，“明日一早，你可得去給老爺請安，把這話當面說清楚。”

待鴛鴦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寶玉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忽覺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檐角風鈴叮咚作響，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飛向云端，倒像是替他松了口氣。

暮色初臨時，怡紅院的游廊下飄起細碎的私語聲。

晴雯攥著半卷素絹，對著銅鏡狠狠絞著發梢：“什么勞什子學堂，倒像是趕我們走！”她話音未落，襲人的身影已掀簾而入，竹編食盒里還冒著桂花糖糕的熱氣。

“好妹妹，仔細氣壞了身子。”襲人將糖糕擱在案頭，目光掃過屋內零散的包袱，“二爺也是為咱們好。聽說蘅蕪苑和瀟湘館收拾出了兩間暖閣，明兒卯時三刻開課，先生還是從江南請來的女先生。”

茜雪蹲在樟木箱前，將疊好的月白中衣往里塞，忽然悶聲開口：“我娘前日來信，說隔壁鎮子的繡莊在招人。若真要學些本事……”她的話被推門聲打斷，麝月抱著幾卷書冊進來，發間沾著幾縷柳絮。

“快來看！”麝月將書冊攤開，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半朵風干的海棠，“林姑娘送來的《女誡》批注本，還有寶姑娘手抄的《列女傳》。”她指尖撫過娟秀的字跡，“說是往后要學詩詞、女紅，還要習算賬理事。”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紗帳輕輕搖晃。晴雯盯著燭火突然笑出聲：“倒要瞧瞧，這學堂里能翻出什么花樣。”她伸手抓過一塊糖糕，“橫豎比整日守著這院子有趣！”

次日破曉，薄霧未散。

一隊提著藤編書箱的身影穿過沁芳橋，裙裾掠過沾著露水的青石。蘅蕪苑的門扉吱呀推開，寶釵倚著門框含笑招手；瀟湘館的竹簾同時掀起，黛玉握著書卷輕笑：“來得正好，可別辜負了這滿院春光。”

遠處的怡紅院悄無聲息，唯有檐角的風鈴在晨風中叮咚作響，恍若還在訴說昨夜的私語。

晨光剛染亮榮禧堂的飛檐，賈政已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震得宣紙上未干的墨跡微微暈染：“聽說你們弄了個什么女私塾，請了女先生，還辦起了女學堂？”

寶玉垂首立在青磚地上，靴尖幾乎要陷進磚縫里。

昨夜他輾轉難眠，反復思量如何向父親稟明此事，此刻卻連舌頭都似打了結。守心、備修等人屏氣凝神站在身后，唯有理宣雙手交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回父親的話……”寶玉剛開口，賈政已揮手打斷。

這位素來威嚴的父親繞著眾人踱步，官服下擺掃過繡墩，發出沙沙聲響。他突然停在理宣面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我不與他說，且問你。”

理宣從容上前半步，躬身行禮時袖中滑落半卷書冊：“回老爺，寶二爺如今已到束發之年，每日研習經史子集、詩詞歌賦，課業繁重。”他頓了頓，瞥見賈政眉間微蹙，又接著道，“況且男女有別，二爺身邊若總被女孩子們環繞，難免分心。此番遣散丫頭，一則能讓二爺專心治學，二則……”

“此話在理。”賈政撫著胡須頷首，緊繃的面容竟難得舒展。他轉頭看向寶玉，目光掃過兒子局促的神色，“也罷，既如此，往后你便多跟著備修練練騎射、拳腳。”說罷又補充道，“強身健體也是治學之道。”

寶玉猛地抬頭，望見父親眼中罕見的溫和，心頭一熱，忙拱手應道：“是！兒子定不負父親教誨！”待他再抬頭時，只見理宣正沖他微微點頭，晨光透過窗欞灑在謀士肩頭，竟讓那道身影生出幾分穩如泰山的氣度。

門扉在寶玉身后緩緩闔上，雕花銅環的叩擊聲驚飛了檐下白鴿。賈政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將茶盞擱在斑駁的檀木案上，釉面映出他難得舒展的眉眼。

“我沒想到你竟同意了他的主意。”王夫人執起銀剪，小心翼翼地挑去燭花，暖黃的光暈在她眼角織出細密的紋路，“前些日子還發愁，不知如何開口勸誡。”

賈政撫著斑駁的胡須，喟嘆聲混著茶香在屋內散開：“說實話，他這舉動正合我意。”案頭《朱子家訓》的書頁被穿堂風掀起，“整日與丫頭們廝混，成日價吟詩作對、調脂弄粉，哪里還有半點男兒氣概？此番遣散丫頭，倒省得誤人誤己。”

王夫人微微頷首，想起寶玉幼時在女兒堆里打滾的模樣，笑意中藏著幾分欣慰：“我也正是此意。那怡紅院里鶯鶯燕燕的，既耽誤了他的前程，也擾了姑娘們清凈。”她指尖摩挲著腕間的翡翠鐲子，“如今跟著林家請來的先生潛心治學，強身健體，總歸能走上正途。”

“你倒是與我想到一處去了。”賈政轉身望向墻上懸掛的“修身齊家”匾額，金漆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我畢生所愿，不過是盼著他能承襲家風，光耀門楣。若能借此契機收心向學……”他的聲音不自覺染上期許，“也好告慰列祖列宗。”

窗外夜色漸濃，唯有遠處瀟湘館傳來隱約的讀書聲。

夫妻二人相對而坐，在搖曳的燭影里達成了某種默契——這場看似任性的裁婢之舉，或許正是開啟寶玉新生的鑰匙。

“哎呀，我這心里寬慰呀。”賈政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肩膀陡然放松，官服上的云紋隨著動作輕輕起伏。

連日來郁結在心頭的陰霾仿佛被春風吹散，他望著窗外漸盛的春光，竟難得露出幾分暢快的笑意。

王夫人見丈夫眉眼舒展的模樣，也跟著抿嘴輕笑：“老爺今日倒是少見的好興致。”她伸手取過一旁的云錦帕子，遞到賈政手邊，“可要歇一歇？”

賈政卻擺了擺手，活動了下筋骨，興致勃勃道：“歇什么！”說罷，他抬手抬腿，依照幼時所學的招式，慢悠悠打起八段錦來。

一招一式雖不如年輕時利落，卻透著沉穩的力道，口中還念念有詞：“兩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

打完一套，賈政仍覺意猶未盡，又拉開架勢練起拳腳。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將舞動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忽長忽短。汗水浸透了內衫，他卻渾然不覺，只覺得渾身的濁氣都隨著招式傾瀉而出，筋骨間滿是久違的松快。

王夫人倚在門邊靜靜看著，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

往日里總是威嚴莊重的丈夫，此刻倒像是回到了年少時，那股子意氣風發的勁頭，讓她也忍不住跟著心情愉悅起來。屋內燭火搖曳，映照著這難得輕松的一幕，將夜色都染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