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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馬道婆改行,賈府新辟“勤耕園”

雨絲纏在竹簾上,馬道婆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跨進趙姨娘院落時,袖中佛珠還沾著前院佛堂的香灰。

趙姨娘斜倚在褪色的織錦榻上,見她進來,眼皮抬了抬,示意小丫頭捧上茶盞。

“前兒個環哥兒特意交代,說您來了要好好伺候。”趙姨娘撥弄著鬢邊舊銀釵,聲音里帶著幾分倦怠。茶盞擱在漆皮斑駁的桌上,騰起的熱氣映得馬道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馬道婆啜了口茶,目光在屋內逡巡,落在墻角堆著的舊綢緞上:“阿彌陀佛,姨奶奶這屋里越發素凈了。”她指尖摩挲著油亮的佛珠,“貧尼鞋面破得漏了腳趾頭,若不嫌棄,求幾塊碎緞子做鞋。”

趙姨娘望著窗欞上漏下的雨線,冷笑一聲:“好東西早叫人分光了,我這屋里能有什么?您要不嫌棄,自去挑兩塊。”馬道婆也不客套,掀開布簾挑了幾塊褪色的緞子,疊好塞進袖中,袖口金漆蓮花紋蹭上了灰撲撲的線頭。

屋內突然靜得能聽見雨珠砸在芭蕉葉上的聲響。馬道婆轉動佛珠,忽然輕嘆:“環哥兒近日可安好?老尼瞧著他眼尾泛紅,怕是有陰火……”

“說什么胡話!”趙姨娘猛地坐直,銀釵晃得叮當響。話音未落,賈環的身影已挑簾而入,青衫下擺沾著泥點。他掃了眼馬道婆袖中露出的緞角,目光一冷:“往后府里不興供奉這些了。”

“阿彌陀佛!”馬道婆手中佛珠“啪嗒”散落,“這話從何說起?世家大族哪能斷了香火……”

趙姨娘強笑著擺手:“小孩子家懂什么,您別往心里去……”

雨勢突然變大,檐角銅鈴在風中亂響。馬道婆望著賈環眼底的銳意,忽然想起前日在廊下撞見他與寶玉并排讀書的場景——那本該唯唯諾諾的少年,如今竟有了幾分讓人不敢直視的鋒芒。她慌忙合十,佛珠在掌心纏得死緊,不知是在念經,還是在掩飾指尖的顫抖。

賈環眼底晃出細碎的光:“如今父親說了,往后不興弄這些擊鬼畫符的營生。”他抬眼望向馬道婆,后者正盯著桌上散落的佛珠發怔。

馬道婆喉間發出干澀的笑聲,彎腰去撿滾落的念珠:“環哥兒這話可折煞貧尼了……”她指尖在泥金佛珠上快速摩挲,忽然瞥見趙姨娘攥緊的帕子上繡著半朵殘花,“貧尼不過是替太太奶奶們抄些經卷,賺口素齋錢……”

“抄經?”賈環忽然起身,“我昨兒見你在小廚房吃肘子,倒像是持戒精嚴的!”他彎腰撿起書卷,聲音陡然冷下來,“父親說,若再叫人看見你往各院送什么‘避邪符’,就送你去官府吃牢飯。”

趙姨娘猛地咳嗽起來,帕子掩住嘴,卻掩不住眼底的驚惶。

馬道婆的佛珠突然繃斷,顆顆珠子滾落在青磚縫里,像極了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思。她望著賈環腰間新佩的玉佩——那是賈政昨日所賜的和田玉,此刻正隨著少年的呼吸輕輕晃動,泛著冷冽的光。

“是,是貧尼糊涂……”馬道婆勉強堆出笑,后退時撞翻了桌上的茶盞。滾熱的茶水潑在她鞋面上,她卻渾然不覺,金漆在燭火下刺得她眼眶生疼。

雨聲漸歇,檐角滴下的水珠敲在青石板上,恍若催命的梆子。

馬道婆攥著偷來的緞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聽見身后賈環對趙姨娘說:“明日起,屋里的偶像也搬去燒了吧。”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忽然意識到,這深宅大院里的風向,怕是真的變了。

“道婆請留步。”

賈環的聲音穿過雨幕時,馬道婆正對著漏雨的傘面發愁。

她轉身見少年撐著湘妃竹傘而來,傘骨上的翡翠流蘇隨著步伐輕晃,映得他眉梢眼角都籠著層溫潤的光。

“這點薄禮,不成敬意。”賈環抬手,小廝立刻捧上油紙包著的銅錢與一把新傘。油紙在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馬道婆瞥見串錢的紅繩上系著枚小小的平安扣,正是她去年賣予趙姨娘的物件。

“環哥兒這是……”她捏著傘柄的手微微發顫,銅錢的重量壓得袖口下垂,露出腕間褪色的紅繩——那是替寶玉“祈福”時系的。

賈環將傘輕輕塞進她手中,檀木傘柄還帶著體溫:“并非要斷您生路。”他望著遠處正在翻整的苗圃,新翻的泥土混著青草香撲面而來,“太太說,外間園子要添些管花木的人。您若不嫌棄,明日可去賬房領牌子。”

雨絲落在傘面上,綻開細碎的銀花。馬道婆盯著賈環腰間的玉佩,忽然想起今早路過前院時,看見他與寶玉一同給賈政請安的場景——兩個少年并排而立,竟分不清誰更像嫡出的公子。

“謝環哥兒體恤……”她攥緊銅錢,油紙被冷汗浸透,“貧尼明日一準兒去。”轉身時,舊傘上的破洞正巧漏下滴水,砸在新傘的絹面上,暈開一朵淺淡的水痕。

賈環望著她踉蹌的背影,直到那抹灰影消失在月洞門后,才抬手拂去傘沿的水珠。小廝湊近替他整理衣襟,瞥見少年掌心躺著枚泥金佛珠——正是方才馬道婆撿珠子時落下的。

“二爺,這……”小廝欲言又止。

賈環將佛珠塞進袖中,傘尖挑起道旁一株被雨打歪的蘭草:“明日叫人在園子里多種些梧桐。”他望著漫天雨幕,嘴角揚起微不可察的笑意,“聽說,梧桐葉大,最能遮風擋雨。”

暖風中,賈府新辟的“勤耕園”里一片熱鬧景象。

昨日剛種下的菜苗蔫蔫地耷拉著,馬道婆攥著賬房發的竹牌,蹲在畦壟邊笨拙地松土,藍布圍裙上沾著新泥。遠處傳來小廝的笑聲:“快看,道婆的鋤頭拿反了!”

這話傳到王熙鳳耳朵里時,她正倚在滴翠亭欄桿上嗑瓜子。

翡翠護甲輕輕叩著漢白玉欄柱,她望著園子里彎腰勞作的身影,忽然輕笑出聲:“到底是個聰明人,知道見風使舵。”身旁的平兒遞上帕子,瞥見主子眼中閃過的興味。

“您瞧著吧,”王熙鳳將瓜子殼拋向池中錦鯉,“這園子原是寶兄弟提的主意,如今倒成了面鏡子——照得出誰是真糊涂,誰是假精明。”她轉頭看向遠處正在教婆子們識苗的賈環,少年青衫上沾著草汁,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利落。

消息像長了翅膀般傳遍府中。

怡紅院的小廝們圍在廊下議論,掰著手指頭數:“自太太同意散了丫頭,又關了佛堂,如今連馬道婆都去種菜了……”話未說完,便被備修捂住嘴:“嘴巴要等縫起來了!”

唯有瀟湘館的黛玉隔著竹簾輕笑,指尖撫過《齊民要術》泛黃的書頁:“倒是件奇事。”她轉頭望向窗外,見香菱蹲在葡萄架下澆水,裙角沾著濕泥,“不過這園子種的菜能上桌,總比供那些泥胎木偶實在。”

暮色浸染時,馬道婆坐在園角的井臺邊擦汗。她望著手中磨出水泡的手掌,又摸了摸腰間的竹牌——上頭“勤耕園役”四個字被磨得發亮。

遠處傳來晚膳的鐘聲,她忽然想起從前在佛堂里偷喝的油茶,竟覺得此刻粗茶淡飯的滋味,反倒更踏實些。

王熙鳳的軟轎經過園門時,恰好看見馬道婆將一只迷路的小雞抱回窩里。她掀開轎簾,望著漫天晚霞中忙碌的園圃,忽然吩咐:“明日給園子里添些竹籬笆。”

秋霜初降那日,勤耕園的南瓜架下傳來陣陣歡笑聲。

馬道婆綰著簡單的發髻,粗布短衫袖口高高挽起,正手把手教小丫頭辨識霜打的青菜。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倒比從前戴道冠時更顯精神。

“道婆,環哥兒來了!”小廝的喊聲驚飛了竹籬上的麻雀。

賈環抱著幾卷農書穿過菜畦,皂靴踩碎滿地金黃的落葉。自從園子落成,他常來這里轉悠,袖中總揣著記錄農時的小本子。

“環哥兒快瞧瞧!”馬道婆眼睛發亮,掀開苫著稻草的菜窖,“今冬的白菜腌得正好,蘿卜也窖得脆生生的。”她遞過一壇新釀的酸豆角,壇口的荷葉還帶著露水,“您說的那個‘冬儲之法’,果然管用!”

賈環接過壇子,望著菜窖里碼得整整齊齊的陶罐,想起半年前初見馬道婆時,她還在為幾貫香油錢賠笑。

如今她指甲縫里嵌著泥土,說起嫁接果樹卻頭頭是道:“這老園子的桃樹,若用山桃做砧木……”

暮色漸濃時,兩人蹲在暖房邊烤紅薯。

火苗映得馬道婆臉上的皺紋都柔和起來,她忽然嘆道:“從前總想著靠符水咒術謀生,哪曉得刨土種菜也能過得踏實。”

她掰下一塊烤得流蜜的紅薯,“環哥兒,您讓我這把老骨頭,算是活明白了。”

賈環望著跳動的火光,想起父親那日看見園子里豐收景象時舒展的眉頭。遠處傳來打更聲,驚起棲息在梧桐樹上的寒鴉。他撣了撣衣襟上的草屑,將農書留給馬道婆:“明日我帶個老花鏡來,您教丫頭們識字,可別累壞了眼睛。”

月光爬上竹籬時,馬道婆摩挲著書頁上工整的字跡,忽然想起年輕時在庵堂里偷讀的《女誡》。那時覺得字字如枷鎖,如今卻盼著能多識些字,把這園子里的收成、節氣,都記在本子上。她抬頭望向夜空中的明月,鬢角的白發被風吹起,恍惚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學堂里飄著墨香,林紅玉握著狼毫的手微微發顫,宣紙上“關關雎鳩”四個字洇開墨痕。

忽聽得竹簾“嘩啦”一響,佳慧氣喘吁吁闖進來,鬢邊的石榴花歪到了耳后。

“林姐姐!”佳慧攥著汗濕的帕子,“寶二爺差人送新茶來了!”

黛玉擱下《詩經》,眼角含著笑意:“這丫頭,跑成這般模樣,仔細摔著。”她伸手替佳慧理正發簪,余光瞥見林紅玉慌忙藏起寫廢的宣紙。

暖蘭(襲人)起身接過茶包,素色袖口掠過案頭。

自從入了學堂,她褪去丫鬟裝扮,倒添了幾分書卷氣:“難為二爺想著,這明前龍井最是鮮嫩。”

林紅玉忽然頓住——茶包上系著的絳紅絲線,與賈蕓腰間那根竟似同色。

林紅玉盯著茶包,指尖掐進掌心。自寶玉遣散丫頭,她便再沒見過賈蕓。有時遠遠望見他在園子里修剪花枝,卻總隔著竹籬與小廝。她曾在桃花樹下偷藏了半塊糖糕,最終又在暮色里悄悄埋進土里。

“這茶該配新制的玫瑰酥。”寶釵放下算盤,抬眼望向窗外搖曳的翠竹,“佳慧,去廚房知會一聲。”她瞥見林紅玉蒼白的臉色,心中暗嘆,卻只輕輕將茶包推到學堂中央:“既來了,便與姐妹們一同品茗。”

窗外忽起一陣風,卷起滿地落花。

林紅玉望著飄進學堂的花瓣,恍惚又見賈蕓那日在廊下修枝,木簪子別著的碎玉在陽光下晃出微光。她慌忙低頭研墨,卻將墨汁濺在裙裾上,洇出一朵深色的花。

風卷著柳絮掠過游廊,寶玉抱著新得的《群芳譜》往學堂走,忽見賈蕓蹲在太湖石旁給小樹苗培土。少年身上的青布短打沾著草屑,袖口挽起露出曬得微黑的手腕,倒比往日多了幾分利落。

“蕓哥兒好興致。”寶玉駐足,書頁間夾著的桃花落在賈蕓腳邊。

賈蕓忙起身作揖,指尖還沾著濕潤的泥土:“二爺折煞我了。昨兒新移了幾株西府海棠,正琢磨著怎么養活呢。”他望著寶玉素凈的衣擺,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二爺遣散了屋里的丫頭?”

寶玉將書冊往臂彎里一夾,目光掃過遠處正在修剪葡萄藤的小廝:“左右我用不著人服侍,倒不如讓她們尋個好出路。”他頓了頓,見四周無人,又道,“況且我這有武師、賬房先生,連大夫管事都是上乘的,實在不需那么多人圍著。”

賈蕓彎腰撥弄小樹苗的枝葉,看似隨意地問:“那些丫頭……如今都安置在哪兒了?”他想起前日在園子里遇見林紅玉,她抱著書卷低頭走過,發間生輝。

“老太太和太太做主,都送去學堂了。”寶玉摘了片柳葉含在唇邊,吹出細碎的調子,“學些女紅、算術,將來也好自立。父親起初不大樂意,如今見我每日跟著先生讀書練武,倒也點頭了。”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上課的鐘聲。

賈蕓望著寶玉轉身時飄起的衣袂,忽然覺得這位公子哥似乎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只知道混在女兒堆里的公子哥兒,倒有了些讓人琢磨不透的鋒芒。

他彎腰拾起那片飄落的桃花,夾進隨身攜帶的《種樹書》里,書頁間還洇著淡淡的墨痕。

“二爺等等!”賈蕓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驚飛了廊角小憩的麻雀。寶玉轉身時,見他攥著衣角,耳尖泛紅,倒比平日少了幾分利落。

“蕓哥兒這是怎么了?”寶玉挑眉,將《群芳譜》往廊柱上一靠,“吞吞吐吐的,莫不是……”他忽然輕笑,“該不會是你看上哪家姑娘吧?”

賈蕓猛地抬頭,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游廊,壓低聲音道:“二爺說笑了……只是有件事,實在不好開口。”他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去年幫王熙鳳辦事時得的賞,此刻卻硌得他心慌。

寶玉見他這般神情,收了笑意,往廊下陰影里走了兩步:“此處沒外人,有話但說無妨。”檐角銅鈴輕響,驚得他往旁邊讓了讓,恰好避開一縷晃眼的陽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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