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在1996年出版的《〈琵琶記〉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的后記里,感謝先生“授以惟真理是求的真諦,引領弟子初窺學問的門徑”。這并非套話,而是真切感受。
先生多次談到,觀點應該鮮明;甚至可以和老師的意見不同,只要你能自圓其說。沒有想到的是,我選擇的畢業(yè)論文題目,就注定了與先生的觀點相左。我的論題是元末高明所作的南戲《琵琶記》。
關于這部作品,1956年的六七月間,有過一次將近一個月的討論會,前后參加的人數(shù)達一百七十余人。各家意見之相異,發(fā)言之踴躍,是前所未有的。因而是“反右”前罕見的一次真正的學術討論會,會后出了一本《〈琵琶記〉討論專刊》,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影響十分巨大。
先生是會上“否定派”的主將,他的否定理由,以當時新潮的理論為依據(jù),雖略有教條式理解的印記,但也有其邏輯的嚴密性。討論會以“肯定派”占壓倒優(yōu)勢而結束,徐先生本人也說他需要對自己的觀點作重新考慮;但他提出的某些問題,由于時代的原因,肯定派其實也未能給出合理的解答。
會后,特別是在60年代以后,對《琵琶記》加以粗暴否定的傾向愈來愈烈,直至“文革”中對所有傳統(tǒng)戲曲的徹底摒棄。而我在80年代初想做的工作,則是從“肯定派”立場,為高明“翻案”。我選擇這一題目,是因為我做過“一加一等于二的工作”,仔細比較過不同的版本,注意到不同版本間的差別對于理解作品所表述的內容擁有的重要意義。我以為是“持之有據(jù)”了。既然可以自圓其說,那么肯定是合于先生要求的,作為畢業(yè)論文并無不妥。
后來才知道,同學及朋友們都為我捏了一把冷汗,甚至擔任論文答辯委員的老師,也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即使到了現(xiàn)在,在人文科學領域,直接提出與導師完全相反的觀點,還是易于被認作大逆不道的。有些學者,因為有人與其師有不同意見,便撰文強詞奪理,以為這樣是在捍衛(wèi)師門的尊嚴;另外,也有很不錯的學者,明知其導師之說存在問題,但因為導師已經(jīng)這樣說了,不僅徑予采用,而且以此為基礎,復加推論。所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也許只是一種裝點門面的說法而已。
但也有學者,不僅歡迎不同意見,還因材料的發(fā)現(xiàn)或時代、理論的發(fā)展,檢討自己的觀點。這些,我后來在王季思先生那里也看到了。而徐先生本人不僅一貫采用指名道姓的學術批評,而且同樣歡迎以學術的方式展開爭論。所以我并不以為有什么“風險”。
當然,我與先生交換過意見,得到了他的首肯,標準即是“自圓其說”。也許在先生的學術觀念里,這只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結果,我不僅順利過關,而且也留校任教了。但這也不是說先生認同我的說法,他只是認為各人可以堅持各人的看法,只要你所依據(jù)的在理。所以此后關于《琵琶記》的討論,我們仍有分歧,某些方面可以說有很大的分歧。但這仍然是在學術的范圍之內,而且對同一問題,我們也有過許多的交流。
我于1985年在《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對于借“元譜”之說以否定高明著作權的觀點提出批評,從鈕少雅自序與馮旭等序的比較,指出“大元天歷間”之譜的說法不可信;又認為先生此前的文章未注意鈕氏自序,故在肯定高明著作權時,又信從了“元譜”之說,遂推定高明之前另有一個相近的文本,這是不對的。先生后來將論文收入文集時,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又如關于高明的卒年,先生向我查問發(fā)表在《文獻》的文章,我們的結論相同,而論證的角度可以互補。但先生對我《從元本〈琵琶記〉看明人的歪曲》一文,提出很不客氣的批評。他在發(fā)表前,將論文給我看。我覺得,先生在一些關鍵之處誤解了我的意思。例如他以為我也簡單認同錢南揚先生的明本將“元本”改得“面目全非”的觀點,其實,因為那篇文章發(fā)表在1986年的《杭州大學學報》上,我關于《琵琶記》版本問題的系列論文還未寫成,而南戲研究大家錢南揚先生的觀點卻正流行。另外一些具體例證理解之不同,正是由于對版本流變史以及對于作品和人物的總體理解有所不同之故。當然,其中也包含著我的某些思考還不成熟,表述或有不當。多年后,我的《〈琵琶記〉研究》(1996)出版,也作了相應的答復。
另外,先生認為《琵琶記》的版本之間,就全本整體而言,差異只是極少一部分,從這種比例來說,這些不多的出入應該不會影響到對整體的評解與理解;又認為版本的先后序列未必可以搞清楚,因為可能各有祖本,其祖本又互有交叉影響,難說孰先孰后。對此,我根據(jù)對明代數(shù)十種版本的考察,依然難以認同先生的看法。
而我近來重溫先生50年代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專欄上發(fā)表的《〈琵琶記〉是怎樣一個戲曲》一文時,發(fā)現(xiàn)徐先生對趙五娘婆媳之間關系的分析,正是我后來從倫理角度重新認識《琵琶記》內在價值的出發(fā)點。
我很幸運,我有這么一位導師,他以學術為唯一準則,一方面可以說是非常的嚴厲,但另一方面給我學術的自由空間卻又是十分的廣闊。能夠獲得這種幸運的學生,在現(xiàn)在也未必有很多。因為堅持這一學術標準的學者并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