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先生對我的學習非常關心。他認為這是他的職責。每一次見面,他總會說:“有什么問題?”遺憾的是我那時剛剛接觸到學術的外圍,根本無法與他對話。所以他只有嘆息。
有一次他問到學習與生活上有什么問題時,我隨口說,我們住的樓是學生廣播站所在地,廣播站太吵。他想了一下,說:“圖書館線裝書部的門外,有一張長桌子,很安靜,可以看書。”
我不記得當時怎么回答,只記得是愣了一下,一時思緒萬千。我常去線裝書部,如果那兒人來人往仍可以不受影響的話,廣播站的一點吵又算得了什么呢?何況廣播站的“過錯”,其實只是一早打破了我們的懶覺而已。
令我惕然自思的是,我們有多少事情不是想著自我的改變,而總是抱怨環境?例如那時大家最喜歡發的對學術氛圍、學術風氣、學術條件的抱怨,都可以歸為此類。
徐先生多次不以為然地說到,學術是個人的事,在哪里做都是一樣的。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對先生的說法多了一些領悟。因為在讀的研究生,總希望有一條什么快捷路徑可以直達學術之巔;當不能做好時,總懷疑自己所得的條件不如別人。
先生說,如果你選擇了正確的學術道路,要緊的即是具體地做的過程,任何氛圍和方法都不會自動解決問題。特別是現在的資料條件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可以選擇的余地非常大,只要不是資料太缺乏的地方,則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反過來說,許多學者處于資料條件很好的地方,并沒有做出多少令人信服的成績,也說明資料并非決定性的,起決定作用的是人。
就我個人而言,我當時只是以為,我輩身微,圖書館善本部的門坎又高,輪不著見到珍稀書籍,所以只有從當時容易得到的材料做起。再說對尚未入門的人來說,要學的很多,所有常見的東西,也都是珍本。
當我后來查訪《琵琶記》版本,得到了許多前輩名家也未見過的資料時,我體會到,原來以為只有名家才能得到珍稀資料的想法,是非常幼稚的。只有在有了問題以后,不斷追尋,才可能獲得罕見的材料,這材料也才“有用”。
事實上,在今天,許多原來珍貴無比的材料,漸次影印出版,卻并未見到學者更多的研究文章。因為大家仍是在期待那不可或見的資料。這實際上反映了一種對于學問的心態問題。難怪那時先生對我們總是強調“學術氛圍”不好,感到很是困惑了。
先生向來不為家事而找學生。有一次,先生來找我,說他母親因摔跤骨折住院,醫院電梯檢修,而下午二時要拍X光片,必須由人從二樓抬下去,讓我找同學幫個忙。我們到醫院時,離約定時間還有不到十分鐘。一眼看見先生站在病房門邊的走廊上,腳下放著一個黑色人造皮革提包,雙手捧著一本線裝書。看見我們到了,他趕緊合攏書本,說:“啊,對不起,醫生說可能還要晚幾分鐘。——你們帶書了沒有?”我們面面相覷。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想過要帶著書去。
先生末尾這一問,近二十年來,時常在我的耳邊回響。先生視時間如生命,而學術也就是他生命的重要構成部分。他總是抓緊每一分鐘時間。他為可能比原定時間多耽擱我們幾分鐘而馬上表示了歉意,他更以為還有幾分鐘時間,完全可以再看一會書,所以有此一問。而我們呢?我們什么時候想過要這樣來利用時間?
我現在也把這件事,講給我的學生聽。因為他們總是說沒有時間。但他們真的充分利用了時間么?我不知道他們對這件事的感受如何。
事后,先生告訴我,他有一本書即將出版,讓我把幫了忙的同學的名字告訴他,他要送書以示感謝。這就是先生的風格。而這,也是我跟隨先生的三年間,唯一為先生做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