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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進學記
  • 黃仕忠
  • 5字
  • 2024-11-21 16:03:49

徐門問學記

1982年秋,我在杭州大學讀研究生,跟隨徐朔方先生研習戲曲史,有著某種偶然。因為我原來是準備考小說方向的。報考前,才知道徐先生要招元明清戲曲方向,基于對徐先生學問的敬仰,我臨時決定改考戲曲。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接觸過戲曲史。于是在臨考前的三個月里,抱來有關戲曲的書籍,一頓猛啃。僥幸地,我成了那一屆先生唯一的學生,也是第一個師從先生學戲曲的研究生。

但先生本人的研究并不限于戲曲,所以,我的課程并不是從戲曲開始的。在得到錄取通知后,我拜訪徐先生,他告訴我,下學期他給七九級本科生開“《史》《漢》研究”選修課,讓我先讀《史記》和《漢書》。于是我在暑假里通讀了兩書,此后又對兩史篇章相同的部分,逐字對讀,隨手作筆記;還根據《史記》不同的版本,作了部分的比較。

先生在上課時講解了一部分范文。他順著司馬遷的文章,隨口解釋詞義,說出他的理解,補出文字后面的內容。對于沒有做過課前預習的學生來說,這樣的課程會是比較平淡的。但對我來說,感到的是一種震撼。因為我第一次真正領悟到書應該怎樣讀,古人的文字應該怎樣去理解。同樣的經歷,是開學前先生給廣播電視大學的學生講《牡丹亭》,那些我讀過多次的文字,在先生輕描淡寫的敘說中,洞開了一個新的天地。

先生開這門課程,是因為當時他正在修訂《史漢論稿》,后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1984)。其寫作始于“文革”期間,因為當時戲曲已在“破除”之列,只有讀這些史書是無礙的。書出,有學者以為先生學術已轉向,更有同系學者向我表示對先生越“界”的不滿。

我的感覺,這部書既非純是從歷史學角度,也非純是從文學角度,更多的是從文獻學角度作出的疏理。然后在文獻的基礎上,站在一種第三者的立場,對一些傳統的觀點,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中也包含著把司馬遷作為一個普通人來理解,觀察其心緒的變化與得失,因其情緒的因素而帶給寫作上的成功與不足,等等。后一方面他在課堂上講得更透徹一些。這樣的視角與觀點,在我所涉獵的這個領域的有限著作里,是獨特的,因為這也是基于一種心靈的對話。

習慣以“無韻之《離騷》”的瞻仰的角度來看待《史記》的學者,對此可能不易接受——因為曾有學者這樣向我披露過。對我來說,卻正是從這里開始,在學術的對象上,不再有神的存在;同時,還讓我明白學術無疆界,無處不是學問,有見解即是學問,原不必畫地為牢。

先生在課堂上毫不客氣地對一些權威的觀點提出批評,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見解,不作含糊之論。我后來明白,這是他固有的風格。當他發表不同意見時,哪怕是些微的不同,他也往往是先說一句:“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甚至是“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他喜歡指名道姓地爭論、辯駁,而不管對手是有名或者完全無名。在他看來,所有人在學術上都是平等的,指名道姓,才是對他人的尊重。因而他也時時期待著對手的響應,進行真正的學術論爭。不過,先生的等待,大多會是失望和寂寞的。因為在大陸,直到現在我們也未見到一種正常的學術批評氛圍。

先生又常自嘲:“我所做的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工作。”因為他是先從文本入手,逐字逐句地比較,對同一對象在不同地方記錄的不同,逐一加以考察,把許多細小的歧異都一一檢核出來。有時卻因這細小之處而涉及一個大問題的解釋,涉及一些定說的重新評價。他的所有理解都來自對細節的直接感受。

先生說:這是小學生的工作,是誰都可以做的,只是他們沒有這樣做,所以一些知名學者也人云亦云地跟著錯了。

每當先生說到這類地方時,他會抬起頭,離開書本,把老花眼鏡稍稍下壓,從鏡架上方透出目光,掃視一過,然后輕輕地搖搖頭,或是皺一皺眉,語調中帶著一絲嘆息。

對我來說,先生所說的,也即是在告訴我做學問的態度與門徑。在80年代中,學術界浮躁的風氣漸盛,儕輩動輒以構筑大的框架、體系而不屑實證,或者是想避開煩難之考據,不從第一手材料出發而另求快捷路徑。我能一直堅持重實證的態度,是因為先生為我指明了方向。

學期中間,先生讓學生做作業,是關于太史公生年考證的。王國維、郭沫若有不同的說法,后人大多承此兩說而各持爭議。徐先生說他已經寫了文章,他讓我們把各家所用的材料加以查核,將其推論重新演繹一遍,就好像是做數學練習題一樣,最后一起來討論。從中可以體會這些學者是怎樣處理材料、作出推論的,為何同一材料而有不同結論,原因是考慮了哪些附加因素,合理與否,等等。這個作業的效果看來是很不錯的,其中有同學提出新的實證材料,還被徐先生采入書中,并附記示謝。

徐先生在講解作業時,更涉及文獻的理解與文獻的辨偽問題。他說到,考證固然需要材料,但材料本身卻不可以不加擇別地予以相信。即使是當事者自己所說的,也是如此。因為說話的背景、場合不同,含義自有不同。

1998年前后,在杭州拜望朔方師

2001年10月,參加“慶祝徐朔方教授從事教學科研五十五周年學術研討會”時的合影

對我來說,可以用“恍然大悟”稱之。因為在比較王國維與諸家之說的不同時,我發現王國維實際已經把所有可能的因素都充分考慮到了,盡管當時他并未發現某些材料;而反駁王國維之說者,往往一分材料便說一分話,看似理由充足,實則前提已有缺陷。這便是為何大致相同的材料,常常有全然不同的理解與結論的原因。

以后,先生還對我說,寫論文,不要把所有材料都用完,論文所表現的,應是冰山之一角,更厚重的則在水面以下。駁論,則要抓其最關鍵的證據,關鍵之點辨明,其他輔助證據可以不必辨,因為前一點不成立,后一點自然也就倒了。這樣文章才能簡潔明了。

其實先生很少專門就這些方法問題作解說,大多是在說到某一具體問題、具體觀點,順帶說到致誤的原因時,才予以指出,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記得先生給我們這一屆古代文學研究生上專題課時,是從他剛發表的那篇《湯顯祖與晚明文藝思潮》講起的。先生是湯顯祖研究的大家,我覺得這篇文章是他所有關于湯顯祖的論文中最有分量的一篇。先生詼諧地說,學者發表出來的文章,是“鴛鴦繡出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而他這是把金針度與人。

先生說,一篇論文的觸發點,也可能是文中很不起眼的一點,而且問題生發的過程,也未必同于論文表述的前后序次。他給我們展示了他對這個問題從思考到撰文的全過程,也補敘了并未在文中全部展示的材料與思考,告訴我們必須注意到將材料本身還原到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從作家們的相互關系中去理解,等等。

對我來說,這一課真正可謂是醍醐灌頂,終身受用不盡。

我的第一篇論文是《摩錢取镕與五銖錢》,這是一篇千余字的考證,但涉及的問題不算太小,二年級時,發表在《杭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2期)上,也算是用先生所教予的考據方式的一種練習。徐先生在學報上看到后,說可以用這篇文章來代表學期成績。對我來說,這是莫大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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