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學記
- 黃仕忠
- 3569字
- 2024-11-21 16:03:48
第一輯 問學之路
書的誘惑
大學四年結束,攻讀碩士研究生又近三年,天天與書作伴,不僅搭進去了伙食費開支外的所有收入,而且覺得除了看書,諸事全無樂趣。以前總譏笑別人心中只有書,人也成了書的一頁,不料如今自己也落到這步田地,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當然,書也不是時時誘惑得了人的。捧著發黃的書頁,摳著晦澀的詞句,煩躁起來,便恨不得把書架推倒,把書拋卻、燒掉,去當和尚,坐禪三月,使腦根清靜。但要是真的有那么兩天不摸書本,卻又像失落了魂靈似的,無精打采,寢食難安。可見已成根性,難以改變了。
這種誘惑不知始于何時。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很早的。
兒時喜翻連環畫,忘食廢寢,幾乎如醉如癡。小學五年級后,開始捧一些繁體簡體、豎排橫排的書,半懂不懂,憑著想象和猜測,一知半解,就已滿足。最盼正月做客。說做客,主要也是去二舅家,不僅有權力吃最好的東西,更要緊的是表哥藏的不少有趣的書,這時就會無保留地開放,允許看上整整一天。
在我想來,凡去做客的人家,必然有我沒見過的書。而我,首要的就是找書。只要有書,獨坐一隅,就不在乎招待是否熱情,飯菜是否豐盛。稍大后,走的地方多了,方知有的人家竟連一本歷書也找不出,才打消了作客的念頭。
進了中學,書的誘惑更強烈了。但山鄉人家,難得有書。姐姐借得一本書,我們姐弟四人就圍著煤油燈同看。有人看完一頁,有人還沒有看完,一個要翻,一個不讓,爭吵也就難免。只好輪著看。但大多數時候,借來的書還有別的人等著,借期最多兩三天,甚至只有一個晚上,輪著也不行。為此,我們訂下君子協議:誰借來,誰就有坐著翻書的權力。
在旁邊看書,開始時還保持一定距離,后來就越湊越近,直到油燈燒著頭發,發出“嗤嗤”的聲音。幾個人擠在一塊,情節一緊張,人越專注,就越往書前傾靠,把坐著翻書的壓得直叫喚。而且,耳邊“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也不好受。
但我們以此為樂。
我在家里最小,那時還沒法為自己借書,在旁邊又夠不著,書癮卻最大,就趴在對面看。字是顛倒的,開始時雖然費勁,但時間長了,習慣之后,也就與正常閱讀差不了多少。我又不能要求別人等待,必須一眼描過去,就把大意把握,才能在哥哥、姐姐翻頁之前,了解個大概。這倒讓我養成了一目十行的習慣。記得在大學里,有同學在看新到的報紙,我也習慣性地站在對面看新聞,以為這并不影響他。不料次數多了,他卻發起脾氣來,把報紙一丟:“去去,給你看得啦!”我不禁暗自長嘆,從此不再使用這種“倒讀法”。
在家里,我是“伙頭軍”,放學回來,就幫母親燒飯、煮豬食。借著灶口悠悠的火光看書,現在想來,倒是挺有意思的事?;鸸庖稽c點暗淡下去,人也不知不覺地往灶里鉆。要是拉風箱的話,火苗一明一滅,必須不斷添柴,看書總不能盡興。每當這時,我就偷偷拿劈碎的干透了的柴爿,架好火,這樣能夠連續燒十幾分鐘。母親發現了,就要罵我偷懶。因為這些柴爿積攢起來,是準備過年搡年糕、煮粽子用的。燒完飯,我一人就到屋外玩去了。母親又嘮叨說:那么好的炭火,自個兒熔化了。而本來應該及時撤到炭甏里,制成木炭,冬天生火爐用的。
最討厭的是剛砍來的青柴,拉一下風箱,就冒一縷青煙,熏得人涕泗齊流。要是青柴也接不上,燒起稻草來,就更糟糕。稻草不耐燃,得不斷地塞,草灰又輕,一頓飯燒成,渾身是灰。這個時候,就只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再坐下來看書。但農村人家,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屋里忙完地里忙,即使是半大的孩子,閑著的時候也很少。
比較自由的是在飯桌上看書。一張八仙桌,我和哥哥同坐一橫。要看書就得占住左邊,這樣,挾菜時菜湯不會淋到書上。要挾菜,需得移動視線,影響看書,就大大挾上一筷,以減少次數??磿朊詴r,思維轉劇,筷子劃動不由自主加快,咀嚼速度也越來越快,直到一口氣把一碗飯扒完。古人有《漢書》下酒之說,似有些荒唐,但書可以下飯,卻是我親身經歷了的。只是久而久之,平時吃飯也是狼吞虎咽,作客時,不得不特別注意放慢速度,免得被人笑話是“餓煞相”。直到現在,我最怕的也是被邀作座中客。去食堂吃飯,更是絕對不和數粒而食的女同胞一起用餐,免得出洋相。
中學里,有的學生找書的路子很廣,但向他們轉借,卻又不肯。書的誘惑實在使人心癢,只好趁他們某一天玩其他事的機會,用課余時間,或者搭上一兩節課,花三兩個小時,把二三百頁的小說啃完。這樣經歷多了,反倒逼出了一目十行的本領,如今幫了我不少的忙。那時盡管讀得粗,印象卻十分深刻,經久不忘。而現在慢讀、細讀,卻總是記不住,大約那時看到的書少,有一種強烈的“饑餓感”吧。
那時收音機在農村是奢侈品,電視機更是稀世之珍。書既無處可借,報也無處得閱。閑極無聊,翻箱倒柜,把家里有的從50年代到70年代的語文、歷史、地理教科書,以及叔叔讀大學時發的關于“大躍進”的時事手冊,凡是家中尚存、可供閱讀的書刊,統統翻出來,一本一本,反復品嘗。我讀過枯燥的語法書,常翻成語字典,有時也背字典。有本小字典,是解放初出的,注拼音也注同音字,字是繁體,對我閱讀白話小說,識記繁體字,幫助不小。至于家中殘缺不全的《說岳》《今古奇觀》之類,不知翻過多少回。冬夜則和哥哥賽記《水滸》一百零八將里各位英雄的綽號和名字。去年中秋,與友人同登寶石山,說起《水滸》山寨頭領,尚能一口氣報上四五十名,使友人頗為驚訝。
家中唯一完整的是一部《三國演義》。看的次數多了,知道諸葛亮終于出師未捷身先死,蜀國未免為司馬氏所吞并,總不忍卒讀,就只挑選蜀漢獲勝的章回。又深深惋惜,魏延踏滅了長明燈,使孔明借壽未成,不然,歷史便當改寫。這部書后來被大表哥借去給人看,丟失了第二冊,于是也成了殘書。
書也曾被我用作“犯罪工具”。只要我們在看書、寫字,父親就寧肯自己多做一些,非到不得已,是不會來差喚我們的。有時,我明知活兒忙不過來,卻故意捧起書本,或者取出毛筆,以逃避勞動。母親來喚,口里答道“來了”,或者說“等會兒就做”,其實卻半天不動窩。母親哭笑不得,只得差哥哥姐姐。也許因為我最小,所以總得到偏袒。每當這時,哥哥就憤憤不平,而我則暗自得意。
進了大學,到了書的海洋里,再也不用三四個人圍著油燈爭書了。有條件的同學,還可以買上許多新出的好書,記下所購地點,署明年月,敲完藏書章,置之書箱,留待將來閱讀。而我沒有這種福氣,只好借助學校圖書館和系里的閱覽室。別人收藏,我則閱讀,各得其樂。

夏日共讀(與宣新瑞同學,攝于1981年6月)
中文系那時尚在分部,學生借書又只限五冊,除去一二冊是外語之類必須放在床頭每日閱讀的,真正能流動的就只有兩三本了,所以每個星期必須跑一趟圖書館。三、四年級時,更是常常跑兩三趟。去圖書館借書,是最緊張的時候。必須事先準備好幾大張索書單,廣種薄收,這樣花上一刻鐘或半小時,就可以解決問題,否則,難免半天時間泡湯。有的書遞過十幾次單子,終于出現在柜上,令人欣喜欲狂。
填借書證時,得留意不要送到那兩位嚴格把關的出納人員那里。因為他們總是像海關驗證那樣認真仔細,要是發現多借書或者超期借書,就像抓住了蒙混出境者那么高興,大印一敲,你三四里路就白跑了,連個商量的余地也沒有。要是出納粗心,超額借給一二冊,心中又惴惴不安,像是偷了書似的。此外要多借些參考書,就只好請讀物理的同鄉幫忙了,因為他們借的書少。
大學期間,我不知道到底借了多少書,只記得換過三次借書證。
讀研究生,許多書必須自備了??偛荒転榱艘欢l材料,老跑圖書館。于是擠出錢來,一本本、一套套地買。每次進城,總逃脫不了書的誘惑,似乎不把最后一分錢交給書店,就不舒服。到如今,大學畢業,不能為父母分憂解愁,卻得伸手要家里的資助,都是因為這該死的“誘惑”。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無法像別人那樣,有那么多的話,可以毫不費勁地向戀人訴說一個又一個晚上,所以至今找不到女朋友。我也與別人一起打撲克,下象棋,以解煩悶。但玩時固然痛快,過后,反而覺得更加煩躁。我喜歡籃球,卻又擔心會不會多占看書的時光。別人有假日、節日,可以嘻哈玩樂,而對于我,只要日出日落,就都是一樣的:每天醒來是書,睡倒是書,聊天閑談還是書。我搞不清楚是書纏住了我,還是我離不了書。
事到如今,懊悔已遲。我想,干脆與書成親得啦。
1985年元旦,于杭州大學聽雨齋
【附記】在20世紀80年代,圖書館不開架,學生限借五冊。我們系在分部,只有閱覽室,借書必須去總部。那時藏書少而借閱者眾,名著名作很難借到,必須多填紙條,以碰運氣。借的書需要將書名與編號登記在借書證里。填滿一本時,就再換一證。
此文原刊于《杭州大學研究生》,系內部刊物,后不知為何人取去,刊于1986年元月八日的《中國青年報》。又因篇末戲語:“我無法像別人那樣,有那么多的話,可以毫不費勁地向戀人訴說一個又一個晚上,所以至今找不到女朋友。”故一時頗受同齡人青睞,得信甚夥,為山下人贏得薄幸之名。而今時光已流過二十又二載矣!移錄于此,以憶昔日讀書之情景,聊供一粲。
200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