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顧這段進學歷程,我們在各自的領域努力,也算各有所成。
感謝仕忠的支持,我的學而優書店,已經與廣州的讀者同行了三十年,成為廣州的一座文化地標,我個人也受到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多次表彰,獲得了一些重大榮譽,如2014年度的“國家出版政府獎”,而黃仕忠與學生以十年心力編校整理的《子弟書全集》,也只獲得該項政府獎的“提名獎”。
仕忠卻說,他得到的更多。
因為我和我的書店,讓他在90年代商潮涌動時,仍能有一張安定的書桌。2001年春,他第一次出國,赴日本訪學一年,致力于尋訪日藏中國戲曲,邀請方給予的生活費相當于他的十倍工資,因為沒有后顧之憂,他把這些錢都用于訪曲的旅費以及復制資料了,從而得以開啟一個新的學術領域。
他說到很多次與出版社接觸,只要自報家門是“陳定方的先生”,便得到刮目相看。他在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子弟書全集》,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等,即是緣于我的介紹,認識了兩社的老總,承蒙他們青眼,看中了這位剛過不惑的普通學者;他不用出錢資助,就早早確定了幾套大書的出版計劃。老總們說,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純粹的學者,理當大力支持。他與這兩家出版社的系列合作,一直延續到今天。
另一方面,最近十多年來,在互聯網的沖擊下,圖書銷售行業生存艱難。我逐步收縮戰線,從高峰時近三十來家門店,到只剩下一家本店。在清理債權債務的關鍵幾年,因黃仕忠獲聘“長江學者”,額外得到了一筆不菲的收入,再加上他的公積金,正好用來補貼我的書店,讓我能把書店的事情擺平,嗣后正式退出管理崗位,并開啟新的進學旅程。近五年來我感興趣的事情,是五行針灸和花精治療。中醫理論博大精深,自然療法法天則地,我現在更多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態,關注環境、情緒、心理與生命的關系。
想想也真是巧合,在我涉足圖書批發行業和退出之時,這位“戴眼鏡的馬仔”都給了我及時的后援。這,大概就是命定的緣分吧。
2020年正月,黃仕忠的父親以九十五歲高齡去世。因為新冠疫情,人們大部分時間只能關在家里。為了紀念父親,仕忠撰寫了一系列回憶文章,記錄童年少年的時光,記錄父親母親和家鄉父老的事跡。他寫得廢寢忘食,有時飯菜上桌一個多小時了,還在寫;甚至睡夢里都在琢磨情節、安頓文字,幾乎魔怔了。他對每一篇都用盡了心血,浸透了感情,帶著無言的酸辛,也帶著深切的悲憫,所以感人頗深。
朋友們說他是被學術耽誤了的作家,同事吳承學教授稱之為“新銳鄉土散文作家”,我則戲說“一顆大器晚成的作家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的這些文章已經結集,題作《錢家山下》,將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學者應當有兩支筆,一支寫學術,一支寫文學,這是徐朔方先生和王季思先生當年的諄諄教誨,黃仕忠銘記在心。只是他以往雖然偶有寫作,但不曾著意開拓,如今記憶之門驀然打開,文思紛至沓來,便再也收剎不住。
他進而敘寫了大學時的師長、學界的前輩,但與通常所見的回憶文字不同,他把這些學者放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放到學術史的大框架里,寫下了他們的經歷與個性,喜悅與哀傷,遇與不遇,理解與誤解……幾乎每一篇文章都寫出了學者鮮明的個性。更重要的是將這些文章合而觀之,又構成一個整體,可見一個時代知識人的群像,也是一個時代思想史和學術史的記錄。
他也用文字記錄自己在大學時代的懵懂時光,但又別具匠心。他用了戀愛、學外語、衣服、糧票、自行車等事件或物件,來切入恢復高考后最初幾屆大學生的生活,讓人仿佛回到當年的時光,引發了廣泛的共鳴。
他很少為人寫序。他為學生的書所寫的序,也與一般偏重于介紹和揄揚的情況不同。他指導學生時,通常根據學生的具體情況,商定合適的領域,目標是使其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從文獻的全面尋訪入手,通過研讀、敘錄,由表入里,循序漸進,爭取三到四年筑基,五到八年有所成,十至十五年或可自成一家。他說若有半數學生能“聽話”而各有所成,他日這些“點”連成“面”,對于學術的貢獻,便自有可觀了。所以,他在序中記錄了他當初的規劃以及學生在進學過程中的種種經歷,著意寫成不同領域的學術史記錄。
概而言之,我以為仕忠的隨筆寫作,可以歸納為三:一是筆帶深情,二是寫出了人,三是記錄了時代。
現在,仕忠把同類文章匯集成冊,于是有了這本隨筆集。其實我不曾細讀他所有文章,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也不一定準確,我只是作為他進學旅程中的陪伴者和旁觀者,記下所經歷的一些點滴,讓讀者對這位“新銳隨筆作者”多一些了解,勉強算作序吧。
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