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藥后,手抖僵硬的癥狀并沒有得到立即緩解。
莫驚春看到角落放著的一只小紙馬,已經做了一半,骨架飽滿,捫紙平整,在馬肚留了口子,里頭空蕩蕩,還什么都沒有。
這是他的侄子莫星河扎制的,他白天時候看到他擺弄這小小紙馬。他在紙扎作方面十分有天賦,很像當年的他。
如果他的父親沒有早逝,或許在他成年后,他就是第十二代莫家紙扎的傳承人。
不會有人過問他的意見,就好像當年沒人問過他心內所想一樣。他們不容置喙地非得把他推到那個位置,他們希望他長長久久地待在那個位置,直到下一個繼承人的出現。
想得出神,莫驚春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想即將溺水的人大喘一口氣,莫驚春拽過莫星河做的小紙馬,往馬身里填稻草。
——這是紙扎“扎、捫、寫、裝”里的“扎”一步,稱為壯膘,旨在讓紙馬有肉感。
不止紙馬,紙人紙動物,都需要這一步。
塞著塞著,莫驚春能感覺到藥效起了作用,但單調機械重復的動作,讓他的心思又凌亂起來。
紙扎鋪肯定是要關張的,他和十年前一樣,不愿意把自己困在小小的賣席巷四號,困在小小的永寧縣,過一眼看得到頭的日子。
那賣席巷四號呢?作為祖產,是賣,還是出租?他帶莫星河走之后,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莫星河是大哥的兒子,他長大后會怪他賣掉祖產嗎?或者留著,等他長大之后來繼承?
莫驚春想得出神,指尖一痛,是不慎被竹架劈出的尖頭扎了一下。
木質的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急促又慌亂。
莫驚春捏著出血的指尖看過去,看到莫星河從樓上沖下來,小小的孩子蒼白著一張臉,神色驚惶,大眼里蓄著眼淚。在看到他的時候,那眼淚才落下來,人也嗚咽一聲,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莫驚春猜測莫星河或許是做噩夢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以為他把他丟下走了。心里頭一痛,緊抱著瘦弱的孩子低聲安撫。
正那時候,卷閘門突然被人重重幾拍,在深夜里像顆雷,驚得附近人家的狗都叫喚起來。
“開門!開門!”
深夜急拍門,是報喪的叫法。
莫星河被嚇得不輕,抱緊莫驚春的腰,驚恐看著被拍得晃動的卷閘門。
莫驚春又驚又怒,不打算立即應聲。
拍門的是個女人,語調焦急又凌亂,一個勁地喊叫開門。
街坊都知道莫家有白事,這人應該是外面的人。莫驚春不確定她是不是喝醉了酒,來搗亂的。他不想惹事,想等她自己走。
卷閘門上方有蝴蝶型的鏤空,店鋪的燈光從鏤空泄露出去,外頭的光也從鏤空映照進來。
一束極刺眼的光在蝴蝶鏤空里閃過,然后是關車門的聲音。
“別敲別喊了!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搞起來?!”
粗魯又冰冷,莫驚春認得這聲音,莫問枕。
卷閘門被推兩下,抖抖索索像海浪一樣晃動發聲,莫問枕在外面喊:“莫驚春,下來開門!”
不給人家喊,他自己倒是喊得中氣十足。
莫驚春遲疑片刻,讓莫星河站到靠天井的門邊。剛提起卷閘門,濃重的消毒藥水味便撲面而來。
是醫院的味道。
一個頭發濕淋淋的女人站在門口,站在莫問枕旁邊,臉色憔悴,眼帶哀求,看著莫驚春。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太著急了,我……我……”
那女人絮絮叨叨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流下淚來。
莫驚春的心在一瞬間刺痛了一下。
這樣的情緒很熟悉,是他今天凌晨才經歷過的。
只不過他不像這女人一樣,能哭出來。
莫驚冬出事到現在,他好像還沒有流過一滴淚。也不是不悲傷,就是覺得雙眼又熱又干澀,流不出淚來。
“我……我來買紙扎,阿枕說只有你們莫家能做。”那女人說。
莫驚春皺眉,看向莫問枕,莫問枕恰好把頭偏開,看紙扎鋪對面的騎樓。
對門賣佛道飾品的賴叔正從二樓窗口探出頭來,關切注視著莫驚春這里的動靜。
“阿春,阿枕給你惹麻煩了?要不要我打電話叫三爺過來?”賴叔問。
莫問枕大大“嘖”了一聲,莫驚春擺擺手,示意賴叔沒事,招呼莫問枕和女人進店。
“進來說吧,外面風大。”
那女人連聲道謝,視線在沾到莫星河身上的時候,就不肯再離開了。
“說起來,星河和明仔還是同學呢。”
女人說著,又把臉埋在手掌嗚嗚慟哭起來。
莫星河給女人搬了張馬扎,也給莫問枕搬了一張。
這乖巧的模樣讓女人更是傷感,伸手想要摸莫星河的臉。莫星河嚇得立刻跑開,纏住莫驚春要莫驚春抱。
“新興街的夏嫂,她家開卷筒粉店的,兒子今天下午死了,來買點燒的東西。”
莫問枕邊說邊抬手,冰冷的臉有了表情,嘴角彎了一彎,像是想摸一摸莫星河的頭,手到上方,卻頓了一下,還沒碰到莫星河就收了回來。
莫問枕話音落,夏嫂嗚咽了兩聲,捂臉痛哭。
莫驚春震驚。
并不是震驚于夏嫂的慟哭,而是——
“阿枕,你說話未免太不遮掩了一些!”
他看他帶著金絲邊眼鏡,書卷氣濃得很,一副深造過的知識分子模樣。怎么說起話來這么粗魯,直白到不管是不是戳人家的心的?
莫問枕煩躁吸吸鼻子,從口袋里掏出了煙,瞥了一眼掛在莫驚春脖子上的莫星河,掏打火機的手塞了回去,只把煙放在鼻子底下聞。
“我怎么了?她兒子死了不是事實嗎?不然來你這里干嘛?”
莫問枕莫名其妙瞥他一眼,說得理直氣壯。
莫驚春懶得理他,安慰夏嫂:“節哀順變。”
說完了,又驚覺自己也是凌晨才沒了大哥的人,居然還得安慰另一個死者家屬。
“是啊,你別難過啦。”莫問枕大大咧咧,不像是誠心安慰人的模樣,“他大哥也是昨天晚上才死的,他還不是好好的?一滴淚都沒流過呢。”
莫驚春十分確定,這話里的陰陽怪氣是真實存在的。他不記得他有得罪過這個堂侄,但這人跟他說話總是夾槍帶棒一樣。
他說著話還瞥他,瞥到最后附送他一個白眼,轉頭又冷冰冰說夏嫂:
“行啦,你別哭啦,等下街坊四鄰以為莫驚春要對你干嘛。要買東西就快點買,要定東西就快點定,明仔的后事你要盡快安排一下才行,在醫院多存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錢。”
夏嫂哀哀戚戚,點頭答應。
莫問枕站到貨架前,這個那個、這些那些地指點,示意莫驚春裝起來。
“不用太多,頭七送人和火化的時候,再打點細些就行。”莫問枕同夏嫂說,看莫驚春沒動作,挑眉挑剔,“裝起來啊,看著我干嘛?這些紙錢金元寶會自己跑到塑料袋里去啊?”
莫驚春還以為自己工作這么久,早被磋磨出一個好脾氣,但這會兒心頭騰地起了一下火。
“你不能順手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