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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誕夜驚魂 體驗當下

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鼾聲中,史古治醒了。他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沒人跟他說快要到一點鐘了,他覺得自己醒來時肯定就是那個時候,恰好能見到雅各·馬立安排的第二個精靈。然而一想到這個精靈不知道會掀開他哪一邊的床幃,史古治就有種蟲子在脊椎骨里面蠕動的感覺。他干脆主動拉開所有的床幃,然后又在床上躺好,注意周邊的每一個動靜。他不想又被精靈的突然襲擊搞得精神緊張,所以他準備精靈一來到就先給他來個下馬威。

有的紳士們性格隨和、不拘小節,每個舉動上都顯示著自己既跟得上時代又見識廣博的樣子,還喜歡炫耀自己精通從擲硬幣到殺人的所有行當,本領高強。當然,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處于殺人和丟硬幣游戲這兩個極端之間。到底史古治是否是這種人,我雖說還不敢妄言,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覺得無論有什么怪東西出現,自己都已經有了萬全的準備。是犀牛也好,是嬰兒也罷,來吧。這就是史古治此時的心聲。

無論下一刻出現什么東西,他都已經準備好了;然而若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他就毫無辦法了。因此當一點鐘的鐘聲敲響之后,四周卻毫無異動之時,他的心里反而有了毛茸茸的恐懼感。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依舊是那么安靜平和。這段時間里他始終在床上躺著,一點鐘的鐘聲過后,一道強烈的紅色光芒射進房間,籠罩著史古治。可是他寧愿來一打鬼魂也不愿面對這一道光,因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他心里沒有一點底。偶爾他會有怪念頭,比如覺得自己可能會在無知無覺中燃燒起來。可是,他總算是想到了——就好像我們一開始就能想到并早就該采取行動那樣,因為旁觀者清嘛——最后,就如同我剛才所說,他想到可能是隔壁房間的某個東西放射出了這道陰森的紅光。他順著光線望去,看到好像隔壁房間真的發著光。他現在一心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躡手躡腳地起身下床,穿著拖鞋一步步挪向隔壁房間。

史古治剛把手放到門把上,就聽到一個命令自己進去的陌生的聲音。他于是就進去了。

毫無疑問,那個房間是屬于他的。然而此時,房間的變化卻讓人目瞪口呆,這兒好像成了一個小樹林,綠色的植物掛滿了天花板和墻壁,色彩鮮艷的漿果閃爍的光芒,從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亮光照射在常春藤、槲寄生、冬青樹嫩綠的葉子上,就好像是無數面小鏡子。熊熊的火焰在壁爐里吼叫著,向煙囪里猛竄,自打史古治住到這兒、乃至馬立住在這兒或者更久遠的時候開始,這個壁爐就好像如化石一樣沉悶著,這樣的火焰還是第一次出現。如山一般的火雞、野味、烤鵝、腌肉、火腿、乳豬、香腸、餡餅、牡蠣、蘋果、柳橙、梨子、放了葡萄干的布丁、碩大的主顯節蛋糕、潘趣酒等堆滿了地板,光看著它們就讓人食欲大開,禁不住要流下口水來。長椅上躺著一個愜意而開心的巨人,手里拿著一把如豐饒之角一樣的火炬,臉上笑容洋溢。史古治在觀察這間房間的時候,巨人高舉著火炬,史古治的全身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

“快進來!”精靈叫道,“人類,多多認識我吧!快些進來啊!”

心里猶自發虛的史古治進去了,低頭在精靈面前站著。之前那個頑固的史古治已經不見了,雖然精靈的眼神和善而又明亮,可史古治依舊不愿跟他對視。

“‘現在的圣誕精靈’就是我了,”精靈道,“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史古治遵照執行了。一件式樣簡單、深綠色的斗篷或袍子之類的罩衣穿在這位精靈身上,衣服邊上還滾有白色毛皮。巨人松垮垮地披著這件衣服,寬闊的胸膛裸露而出,似乎不想被任何外來物覆蓋或保護一般。一雙赤裸的巨大腳掌沒有被寬大的衣褶蓋住,一頂冬青樹做的花冠戴在他的頭上,還有幾根閃亮的冰柱隨意地插在上面。他的長鬃發是深褐色的,自然地披散著,同樣自然的還有他善良的眼睛、攤開的雙手、熱情的面龐、自在的舉動、歡樂的聲音和喜氣洋洋的神情。一把古代的空劍鞘掛在他的腰間,斑駁的銹跡在劍鞘古老的外殼上歷歷可見。

“我這樣的人你從前沒有見過?”精靈問道,他說話的聲音很大。

“是的。”史古治回答說。

“我家族里的年輕一輩,你也沒跟他們出游過?我說的是我這幾年才出生的那些哥哥們(我叫他們哥哥,因為我更年輕)?”精靈接著又問。

“大概是沒有的,”史古治道,“大概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們。精靈,你的兄弟很多嗎?”

“不會少于一千八百個。”精靈答道。

“這么一大家子要養活啊!”史古治似乎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現在的圣誕精靈”起身而立。

“精靈,”史古治謙恭地說,“無論您帶我去任何地方,我都跟隨您去。我昨晚出去是不情愿的,可是也獲益良多,使我有了不小的改變。今晚,你要是想教導我什么,也請讓我獲得啟示吧。”

“將我的袍子抓住!”

史古治馬上把他的袍子緊緊抓在手里。

剎那之間,房間里的那些冬青樹、槲寄生、紅漿果、常春藤、火雞、鵝、野味、雞鴨、腌豬肉、火腿肉、乳豬、香腸、牡蠣、餡餅、布丁、水果和潘趣酒全都消失了。就連夜色、紅光、火爐和房間也不見了。現在,他們正在圣誕節清晨的市區街道上站著,因為天氣太冷,人們發出的聲音也都是輕快卻不悅耳的,他們都在努力將門口人行道和屋頂上的積雪鏟掉。撲通一聲積雪落到地上,或飛散開來成為一場小暴風雪,男孩子們看在眼里紛紛大笑。

比之于地上稍微有些臟的雪,以及屋頂上那層潔白光亮的雪,房屋的前門顯得很黑,可是更黑的要數窗戶。一道道深厚的車轍在雪地上縱橫交錯,那是馬車和手推車沉重的車輪碾壓留下的,在十字路口,這些車痕就更多了,就好像無比復雜的溝渠,因為覆蓋著濃濁的冰水和黃泥漿,已經辨識不清。灰黑色的、半融半凍的霧氣彌漫在整個市區,使得天色看起來很是昏暗,較重的霧氣微粒附著在煤炭煙霧上降落下來,好像全英國的煙囪都一起生火似的。沒有什么特別高興的事發生在這兒,特別是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可是有種歡樂的氣氛還是無法遮擋,這樣愉悅的氛圍是連夏天最明媚的陽光和最清新的空氣也無法帶來的。

原來,人們正在屋頂上鏟雪的時候,都是有說有笑的,他們雖然看不見對方,卻彼此叫著對方的名字,偶爾還玩鬧一般互擲雪球——口頭上的玩笑可比不上丟雪球——一不小心剛好砸中,那就好像中獎一樣大笑起來,其他人也都跟著樂了。

禽肉店的門半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堆滿了水果店的貨架,幾個裝滿了栗子的滾圓的大籃子放在門邊,就好像懶洋洋地坐著幾個開朗的、穿著背心的老紳士,他們的大肚子肥嘟嘟的,似乎馬上就要滾到街上去一樣。還有西班牙洋蔥,它們外形粗獷,些許的褐色夾在紅潤之中,體態肥胖,如同一群西班牙修士,向那些從門前經過時假裝正經、窺視在墻上掛槲寄生的女孩子的人頑皮地眨眼[1]。還有堆得跟金字塔一樣高的蘋果和梨子。在店家的精心安排之下,最顯眼的掛鉤上吊著一串串葡萄,偶爾輕輕搖晃,好像要將路人的饞蟲勾引出來。一堆冒著香氣、長滿細毛的褐色榛果,使人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林間漫步,以及踩著厚厚的落葉的那種舒適愉悅的感覺。以及諾福克蘋果,顏色深紅,身體結實,而鮮黃的檸檬和柳橙站在兩旁,諾福克們受不了這些多汁同伴的兩面夾攻,焦急地呼喚路人將自己帶回家。有一只魚缸擺放在各種精美的水果中間,銀色和金色的小魚悠然自得地漫步其中,雖然它們既冷血又遲鈍,對于今天將要發生的大事好像也有預感。魚兒們的興奮雖然少了些熱情,也太過緩慢,然而它們依舊來回環繞于那個小小的世界,對這特殊的一天加以慶祝。

這兒有家雜貨店!啊,那兒也有一家!雜貨店估計是要打烊了,因此只有兩扇門板還開著,也許還開著的只有一扇,然而這樣的景象依舊能從縫隙之中窺見:傾斜的秤子和柜臺的桌面親密接觸,發出愉悅的響聲,細繩從線圈卷軸上輕快地離開,茶葉罐上下晃動作響,好像在表演雜技,而鼻子一動,就能聞到咖啡和茶葉的混合香氣。那么多上等的葡萄干,啊,肉桂棒又長又直,杏仁是純白色的,香料美味可口,糖漿在蜜餞上沾裹著,一點點融化滴落的樣子,就是厭食癥人看到了,也會變成饕餮的。不但有多汁多肉的無花果,還有放在精致包裝盒里的、泛著微酸的淡紅色的法國李子。每樣東西,只要包裝上圣誕華服,都變得那么可口。然而在今天這個充溢著喜悅和希望的日子里,每個顧客都顯得無比急切而匆忙,這個人不小心把手上的柳條籃壓壞了,那個人剛買的東西還放在柜臺上就跑回家了,還有的人在店門口表演“激情碰撞”。這樣的錯誤幾十幾百次地重復上演,然而高昂的興致沒有從任何人臉上退卻。雜貨店老板和伙計用擦得發亮的心形別針把圍裙別在身后,就好像讓大家欣賞自己別在外面的心一樣,哪怕寒鴉在圣誕節來啄一口,他們也不會拒絕,啊,他們是那么有活力、那么真誠。

可是沒過多久,所有人在尖塔鐘聲的呼喚下,都去了教堂和禮拜堂。他們臉上帶著最快樂的笑容,身上穿著最漂亮的衣服,三五成群地從各個路口和街道穿過。還有無數的群眾從很多不起眼的巷弄、拐角和小街道上涌現而出,帶著晚餐到了面包店。看到特意前來歡慶圣誕節的窮人有這么多,精靈好像也覺得非常有趣,他和史古治在面包店門口并肩而立,有人經過時,他就把他們捧著的飯盒掀開,在他們的晚餐上灑下手上火炬中的香灰。這把火炬非同尋常,有一回幾個人拿著飯盒,因為太過擁擠剛要互相責罵,精靈在他們身上滴了幾滴火炬上的油,他們就立即又變得和善友好了。如同他們所言,在圣誕節吵架是可恥的。不錯,就是這樣!這句話上帝也說,因此完全正確!

鐘聲停下來的時候,所有的面包店都關門了,可是現在才真正要開始那歡樂的晚餐。蒸煮飯盒的熱氣從每家面包店的爐火上裊裊飄出,煙氣甚至從人行道上冒出,好像連路面上也有食物在烹制。

“有什么特別的味道在你火炬的煙灰里嗎?”史古治問道。

“不錯,我自己的味道就在里面。”

“今晚所有人的晚餐里你都要灑個遍嗎?”史古治又問道。

“我會灑給每個慷慨施予的人,尤其是窮人。”

“為什么要給窮人以特別的照顧呢?”史古治問。

“因為最需要它的就是窮人的晚餐。”

“精靈先生,”想了一會兒后,史古治道,“我真是搞不清楚,那些人享受單純用餐的機會,你們為什么也要去妨礙、去剝奪呢?”

“我?!”精靈叫了起來。

“他們原來用餐的方式,每隔七天你就要剝奪一次,而他們唯一稱得上吃飯的一天,往往也就是這個時候,”史古治道,“不對嗎?”

“我?!”精靈再次大叫。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每個星期日,你就要設法關上面包店門。”史古治道。

“你說我搞鬼?!”精靈叫嚷道。

“我要是說錯了,還請您原諒。可是人們以你的名義,或者說至少以你家族的名義,將‘安息日’這個名頭安在了星期日這一天。”

“在這個世俗的人間,”精靈答道,“有些自稱和我們熟識的人,冒充我們的名義,做出很多偏激、自私、傲慢、丑惡、嫉妒、仇恨、狂熱的行為。可是這些人不僅我不認識,我們家族的所有成員都不認識,甚至世上曾經存在過這幾個人我們都不知道。你要知道,他們的罪惡要由他們自己承擔,而不是我們。”

他還記著對史古治的承諾,于是接著向前走,來到了市郊,當然依舊是隱身狀態。在面包店里的時候史古治就發現,有種特殊能力是精靈所共有的,雖然他有著龐大的身軀,可是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輕易適應。因此現在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站著,就好像置身大禮堂一樣自在,從容而自然。

也許是這位善良的精靈發自內心地要慈悲、慷慨、同情而誠摯地對待窮人,或許是因為他樂于施展自己的能力,總之他首先就去了史古治的職員的家。他讓史古治把自己的長袍抓好,在職員家門口站住了。精靈面帶微笑,灑下火炬的香灰,祝福包伯·克拉契一家人。大家可以想象,每個星期包伯只有十五個小包伯[2]的收入,每周六只有十五個銅板揣在口袋里,而他這個只有四個房間的家,要得到“現在的圣誕精靈”的賜福了!

包伯的妻子——克拉契太太站了起來,雖然她已經努力打扮了,然而依舊顯得寒酸。一件翻改了兩次的長禮服穿在她身上,有很多緞帶綁在上面,就是用這些只值六便士的便宜貨,他們竭力打扮自己。二女兒貝琳達·克拉契正在幫她鋪桌巾,她也有很多緞帶綁在衣服上。彼得·克拉契少爺拿著叉子站在旁邊,一邊在裝著馬鈴薯的長柄鍋里深深插入叉子,一邊咬著大了好幾號的襯衫領角——這襯衫原來是包伯常穿的,因為要對這個特別的節日加以慶祝,才將它送給了自己的繼承人兼兒子——他對于自己穿著的體面很是得意,一心想穿著他的亞麻襯衫去上流人士常逛的公園。此時他兩個年紀很小的弟弟妹妹飛快地跑了進來,大聲嚷嚷著說燒鵝的味道他們已經在面包店外面聞到了,還知道那是他們家的燒鵝。幾個小克拉契在松尾草和洋蔥的奢侈想象中不能自拔,興高采烈地把哥哥彼得捧上了天,興奮地繞著桌子跳起了舞。彼得此時雖然快被領子勒得窒息了,也并未顯出得意的樣子,他正在吹爐火,終于馬鈴薯一點點沸騰了起來,不斷敲打著長柄鍋蓋,吵嚷著讓人剝去它們的外衣。

“你們親愛的父親在哪里呢?”克拉契太太道,“還有瑪莎在哪兒?去年圣誕節她可是準時到了的。還有,你們的弟弟小提姆跑哪里去了?”

“媽媽,瑪莎過來了!”

此時,一個女孩走了過來。

“媽媽,瑪莎過來了!”兩個小克拉契也起哄式地喊道,“瑪莎,好啊!我們的那只鵝好大好大哦!”

“哎呀!感謝上帝。你怎么現在才來,親愛的!”克拉契太太吻了她好幾下,一邊殷勤地幫她把帽子和圍巾拿下,一邊說。

“我們昨晚要做很多工作,媽媽,”女孩答道,“今天早上還得收拾干凈所有的東西。”

“人來了就好,現在好啦!”克拉契太太道,“親愛的,你去坐在火爐前面,先暖暖身子。上帝保佑你。”

“別,爸爸回來了,別!”滿屋子都是兩個小克拉契跑來跑去的身影,他們大叫道,“瑪莎,藏起來!快點,別讓他們看到!”

瑪莎就笑著藏起來了,然后小包伯和父親接連走了進來。他把白色的長毛圍巾圍在脖子上,即便不算上流蘇,也有三尺長在身前披著,為了應景,已經補好并刷過了身上破爛的衣服。他的肩上坐著小提姆。小提姆這個小可憐啊!他的兩只腳靠一具鐵架撐著,隨身帶著一根小拐杖!

“我們的瑪莎在哪兒?啊?”包伯·克拉契朝四周望了一圈,大聲問道。

“她沒法回來。”克拉契太太道。

“沒法回來!”興奮的包伯剎那間神情沮喪,他剛才背著小提姆從教堂一路飛奔回來的,“竟然連圣誕節都沒法回來!”

哪怕僅僅是個玩笑,父親失望的樣子也不是瑪莎愿意看到的,她于是趕緊從藏身的衣櫥里走了出來,跳到了父親懷中。小提姆在兩個小克拉契的簇擁之下到了洗衣房,那樣布丁在銅鍋里歌唱的聲音他就能聽見了。

“小提姆表現如何?”包伯高興地和女兒擁抱著,克拉契太太調侃他這么容易就上當了之后,就如此問道。

“跟金子一樣好,”包伯道,“不,比金子還好。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他經常獨自一人坐著想事情,對那些你都沒聽過的奇怪事情想個不停。在回家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想去教堂里看看。因為他是個瘸子,大家要是能在圣誕節看到他,如此一來,他們若是能想到以前耶穌是怎樣讓盲人重見光明、使瘸腿的乞丐重新站立的話,他們就會覺得高興的。”

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包伯的聲音有些顫抖。在講到小提姆現在比以前更加真誠、更加堅強的時候,就更是顫抖了。

就在眾人剛要說話的時候,小拐杖敲擊地板的活潑的聲音就傳來了,那是小提姆過來了,在哥哥姐姐的攙扶下,他坐在了火爐前的小凳子上。此時包伯將袖口挽起——這對袖口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這個可憐的伙計——動手調制一種熱調酒。他在一個罐子里倒上檸檬和杜松子酒,不停攪動,之后將罐子放到爐架上煨著。兩個無所不在的小克拉契跟彼得少爺一起把那只鵝拿了回來,哈,他們剛出去一會兒工夫呢。

熱鬧的場面緊接著就出現了,會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鳥類就是鵝,甚至連黑天鵝都比不上它,讓你覺得它是一種有羽毛的稀世珍寶——實際上,在這個家里,一只鵝的珍貴完全不亞于黑天鵝。克拉契太太加熱了事先裝在小鍋子里的肉汁;彼得少爺則搗碎馬鈴薯,呵,他的力氣可真不小;貝琳達小姐把糖加到蘋果醬中;瑪莎把用過的盤子擦拭干凈;包伯抱著小提姆到餐桌的一角,坐在他的身旁;大家的座位則是兩個小克拉契安排的,當然了,他們不會把自己落下,他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后,在嘴里塞上湯匙,他們怕為了迫不及待地吃鵝肉而放聲大叫。最后,盤子擺到了每個人面前,飯前禱告也做過了。接著,每個人都停止了呼吸,盯著克拉契太太不急不躁地看著切肉刀,她馬上就要把燒鵝的胸膛切開了。在她下刀之后,大家早就在期盼的填餡終于涌現出來的時候,一陣欣喜的低呼聲在餐桌四周響起,乃至兩個小克拉契也影響到了小提姆,他也興奮地跟著低聲較好,拿刀柄敲著餐桌。

這真是一只前所未見的好鵝啊。包伯說以前他都不敢相信燒鵝竟然能這么好吃。它氣味香甜、肉質酥軟,并且分量大、價格便宜,每個人都會由衷地贊美它。燒鵝,另外還有馬鈴薯醬和蘋果醬,在這一家人看來,這頓晚餐簡直太過豐盛了。的確,就好像克拉契太太激動地(她一邊打量盤子里的一小塊碎肉末一邊說)宣布的那樣,他們竟然還剩下了些菜呢!可是所有人都已經吃得太飽了,尤其是那幾個小克拉契,鼠尾草和洋蔥還沾到了他們額頭上呢。這時貝琳達小姐幫大家把新盤子換上,克拉契太太一個人從飯廳走開——她太高興了,不希望有誰跟著她——走到后面從鍋里拿出布丁,端到了餐桌上。

要是布丁還是生的呢?要是有人在他們享用燒鵝的時候,悄悄地偷走了布丁呢?要是拿出來后布丁就碎了呢?——小克拉契們被自己的想象嚇得臉色發白,一個又一個莫須有的恐怖場面在他們小小的腦袋瓜里浮現。

嗨!這團蒸汽真大啊!布丁好啦!怎么好像有些洗衣日的味道!哦,那味道來自那塊包裹蒸鍋的布。好像還有些隔壁的蛋糕店和餐館的味道,嗯,跟附近那家洗衣店的味道也相似!布丁的味道就是這些!克拉契太太在半分鐘后就進來了——她紅彤彤的臉上泛著得意揚揚的笑容——跟斑駁的大炮彈一樣的布丁就在她手上端著,真是又結實又堅硬,好像在閃閃發光一般,啊,那還有圣誕冬青樹的樹枝做的裝飾在上頭插著。

哈,這個布丁太棒啦!包伯·克拉契好像總結發言一般地說,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克拉契太太最了不起的成就就是這個了。克拉契太太則說,既然已經放下了心里的石頭,她就坦誠自己曾懷疑面粉放得稍微有點不對了。對這個布丁,所有人都有話要講,可是沒有人想到或是說出——對他們這一大家子人而言,這個布丁著實有些太小。要是有誰不小心這么說了,肯定會被斥為胡說,哪怕是有一點點這方面的暗示,克拉契家的人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好啦,他們結束了晚餐,清理干凈了桌巾,打掃好了壁爐,生起了火。對罐子里的熱調酒進行品嘗過后,大家一致認定它簡直太完美了。蘋果和柳橙放在桌子上,在爐火上還烤著滿滿一鏟子栗子。他們一家人在火爐邊圍坐著,包伯說這是圍圓圈,事實上僅僅是半個圓。全家人的玻璃杯,也就是兩個平底大酒杯和一個沒把的玻璃杯排列在他的手邊。

不管怎么樣,既然罐子里倒出來的熱飲能用這些杯子盛放,黃金高腳杯也就沒有必要了。一臉笑容的包伯把熱飲倒給每個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也說明爐火上的栗子快熟了。

此時,包伯將杯子舉起來說:“祝我們每個人圣誕快樂,愿上帝祝福我們,我最愛的親人們!”

他的話被全家人重復說了一遍。

“愿上帝保佑我們,保佑所有的人!”最后一個說的是小提姆。

他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坐著,就在父親的邊上。包伯把小提姆瘦弱的小手緊緊握住,好像對這個孩子特別疼愛,生怕有人會搶走他,所以要把他留在身邊。

“精靈先生,”史古治的語氣中好像有著從未有過的關心,他說,“跟我說,小提姆能夠長大成人嗎?”

“在冷清的壁爐角落里,有一把空椅子在那兒,”精靈答道,“旁邊還有一根被悉心保存的無主拐杖。要是沒能改變這些‘未來’的幻影,那么這個孩子不久就會死去。”

“不,不能這樣,”史古治道,“啊!不,慈悲的精靈啊!跟我說他一定會健康地活著。”

“要是這種‘未來’不存在的話,”精靈說,“我們精靈也就無法看到這些。可是,那又如何呢?他要是快要死了,那就讓他去死得了,正好人口過剩的問題還能順便解決一點。”

聽到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從精靈的口中冒出來,史古治心中萬分悔恨,不禁低下了頭。

“人啊,”精靈道,“你若不是鐵石心腸,你若是還有一顆屬于人的心,那么當人口過剩的意義,以及哪里有人口過剩的問題被你真正搞明白之前,那些惡毒的話就別再說了。誰應該活下去,誰應該死去,你可以決定?在上帝的心中,或許和這位窮人一樣的小孩比你要重要得多,你比他也更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啊,上帝!您仔細聽,那微不足道的蟲子攀附在葉子上,正在口吐狂言,說它有太多的兄弟在塵土中挨餓!”

聽著精靈的訓斥,史古治只是全身顫抖,兩眼無神地看著地面,頭都不敢抬。然而他突然把頭抬起,因為自己的名字突然被人提及。

“史古治先生!”包伯說,“我們要祝福史古治先生。我們今晚之所以能享用這次大餐,要感謝他。”

“的確,我們今晚能享用這次大餐,就是因為有了他!”克拉契大聲說,她的臉漲得通紅,“他要是也在這里該有多好啊,這樣的話,我就能拿一些心里話給他當大餐享用,但愿他喜歡這些。”

“親愛的,”包伯急忙阻止她道,“今天是圣誕節!而且孩子們還在這兒呢!”

“今天是圣誕節,我當然清楚,”她說,“我們之所以要為這樣一個無情、吝嗇、可憎、鐵石心腸的人舉杯祝福,就是因為今天是圣誕節。他是個怎樣的人你心里明白,包伯!可憐的包伯,你心里其實最清楚了!”

“記住,今天是圣誕節,”包伯溫柔地說,“親愛的。”

“我是為了你,為了今天是圣誕節,而不是為他,”克拉契太太道,“我會為他的健康祝福的。我祝愿他圣誕快樂、新年快樂!祝愿他身體健康!我毫不懷疑,他必然是很快樂、很開心的。”

然后孩子們也跟她一樣,舉杯祝福史古治身體健康,今天他們做的最沒有熱情的事情就是這個了。最后一個喝的是小提姆,然而他對此事沒有一點感覺。對他們家來說,史古治就是魔鬼,哪怕只說到他的名字,也會有陰影籠罩在歡樂的宴會上,足足過了五分鐘大家才慢慢恢復過來。

褪去了這層陰影后,他們比先前更加快樂了,事實上僅僅是把史古治這個邪惡的生物從心里抹去,就讓他們感覺無比歡愉了。包伯·克拉契跟家人說,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幫彼得少爺留意一份工作,要是順利,每周能有五先令六便士的收入。兩個小克拉契想象著彼得工作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彼得則在從衣領中間看著爐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在思考如何投資自己賺到的一大筆錢。可憐的瑪莎現在是女帽店的學徒,她跟大家說自己的工作,說每天必須工作多長時間,以及明天早上睡懶覺對她來說是多么幸福的事,明天她能在家過節,而不用去上班。然后她說到幾天前看到了一位伯爵和伯爵夫人,那位伯爵“個頭跟彼得一樣”,此時彼得趕緊拉高自己襯衫的領子,整個頭顱都被埋在衣領里面了。一家人在愜意地聊天的時候,熱飲和烤栗子已經傳了好幾遍。之后大家就聽歌,那首歌說的是一個孩子迷失于雪地的故事。為大家唱歌的是小提姆,他雖然音量不高,然而歌聲透露的哀愁氛圍,讓大家如醉如癡。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晚餐聚會。他們只是個貧寒之家,缺少華麗的裝飾,甚至可以說是衣不蔽體,鞋子里還在滲水。當鋪里面的情形彼得很熟悉了,因為他去過不止一次。然而每個人都很快樂,他們有著感恩之心,滿足地享受著家人團聚的時光,這是多么和睦的一家人啊。逐漸地,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淡去,然而在精靈火炬的照耀之下,臨走之時史古治好像看到他們更加快樂了。史古治專注地看著他們,尤其是小提姆,直到他們在視線中完全消失。

此時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愈加昏暗。精靈帶著史古治繼續前行,他們透過玻璃看到家家戶戶的客廳、房間、廚房,在爐火的輝映之下,那些情景溫暖而美妙。從一團搖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這一家正在對晚餐進行準備,深紅色的窗簾好像要拉下來以阻隔外界的寒冷與黑暗,一摞摞的盤子在爐火前被輪流烘烤加熱。那里,外頭的雪地上站著另一戶人家的孩子們,他們的表哥表姐、叔叔阿姨們就要來了,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去迎接。還有一戶人家,賓客歡聚的影像透過窗簾歷歷可見。一群漂亮的女孩子都穿著皮靴、戴著頭巾,有的在輕快而熱烈地談天,有的蹦蹦跳跳跑來跑去。一個單身漢,直愣愣地看著她們興高采烈地從這兒走到那兒、從那兒走到這兒,心里帶著無限的愛慕!

可是,街道上無數參加親友聚會邀請的人影在你面前閃過的時候,你也許會想,當他們抵達了聚會地點,要是沒有堆得老高的柴火在熊熊燃燒,沒有溫暖的火爐迎接他們,沒有人在家里歡迎他們,那該如何呢?當然這只是瞎想。精靈欣喜地看著這些景象,高興地把祝福送給每個人。他將寬闊的胸膛袒露在外,巨大的手掌飄向空中,他就用他那雙慷慨的手,給所有的人和事物注入了歡樂和光明!有個點燈工人在前頭跑著,將一盞盞街燈點亮于昏暗的街道上。他衣著整齊,好像要去哪兒參加宴會似的。精靈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點燈工人正在放聲大笑,在今天這個美妙的日子里,他卻只能一人獨挨!

毫無征兆地,史古治被精靈帶到了一處沒有人跡的荒涼的曠野,這兒好像是巨人的牧場,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巨石。原本在地面上肆意流淌、漫無方向的水,如今都被冰凍在原地,好像被囚禁了一樣。能夠在這兒生長的,只有荊豆花、青苔,以及太過茂盛的雜草。一道火紅的光束從落日的余暉中放射而出,就如同發怒的巨獸在瞪視這片荒野的眼睛,之后光線越來越暗淡,最終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無蹤。

“這是哪兒?”史古治問道。

“這兒住著礦工,他們工作在地底下,”精靈答道,“可是他們跟我也挺熟。看!”

有些許的光線從一間小屋的窗戶中散發出來,他們趕緊往那兒走去。從一堵泥巴和石頭混合砌成的墻穿過之后,一群圍繞著旺盛的火堆坐著的歡樂人群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是一對年邁的夫婦、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他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以歡度佳節。此時有人正在唱圣誕歌曲,哦,是那位最年長的老先生,大風從荒原上呼嘯而過,好像把他低沉的歌聲完全掩蓋了。這首歌已經非常古老了,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流傳了很長時間。偶爾大家也會跟他一起附和兩句。大家一起唱的時候,老先生的興致尤其高昂,聲音也就更大了。而他們一旦停下,他就又失去了那份活力。

精靈在這兒沒有過多停留,就讓史古治把自己的袍子抓住,從荒野上飛馳而過。他如此著急地要趕去哪里呢?難道是去海上?是的,就是海上。史古治回頭張望,看到身后遠處那陸地上的最后一塊恐怖的巖石,心中猛地一驚。如雷鳴一般的浪濤聲鼓蕩耳膜,翻騰咆哮的海浪在恐怖的巖洞上憤怒地拍打著,好像要將大地鑿個對穿一樣。

有一塊冒出海面的深黑色礁石就在岸邊不遠處,在長久地經受著海水的侵蝕和沖擊的礁石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燈塔矗立其上。大片的海草長滿了燈塔基座的四周,海鳥——有人覺得就像海草是海水生的一樣,認為海鳥也是海風生的——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飛翔,猶如那忽上忽下的海浪。

可是,哪怕就是這種地方,兩個看守燈塔的人也把火生了起來,透過厚重冰冷的石墻上的小孔,火光在可怕的海面上閃爍著。他們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兩邊坐著,將彼此長滿老趼的大手緊緊握住,用烈酒互相致以節日的祝福。其中年紀較大的那個——多年飽經風霜所留下的傷痕刻在他的臉上,如同一艘老船的船首塑像——忽然放聲高歌。他那堅毅的歌聲,就好像強風擊打海面一般。

精靈有一次從波濤洶涌的黑色海面上快速飛過,不停地飛啊飛,直到已經遠離陸地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好像他跟史古治說的那樣,在一艘船上降落了下來。他們先后在掌舵的舵手、船頭瞭望員和站哨的軍官邊上站了一會兒。他們如鬼魅一般的幽暗身影在各自的崗位上堅守著,然而所有的人,有的想念圣誕節,有的期待回家,有的跟同伴聊起曾經過的那些圣誕節,還有的在輕哼著圣誕歌的曲調。船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好人或壞人、睡著了或醒著,都放開自己嘴巴的閘門,讓祝福的話兒對每個身邊的人傾吐而出。圣誕節的歡樂氣氛他們多多少少都彼此感受到了,遠方的親人被他們深深地掛念著,他們明白,親人們也在想念著自己。

想到在這片孤寂的黑暗中,船只在死亡一般深不可測的茫茫大海上航行,聽著海風在耳邊呼嘯,史古治覺得十分驚詫,這件事是多么嚴肅啊!更讓他意想不到的在于,就在他對這偉大的航行進行沉思的時候,忽然一陣開朗的笑聲傳來。史古治聽出來了,那笑聲是來自他外甥的,他還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間干爽、明亮的房間中。面帶微笑的精靈在他身邊站著,正在看著他的外甥,和藹的神色中帶著贊許的表情。

“哈哈!”史古治的外甥笑得非常開心,“哈哈哈!”

一旦——雖說這個可能性太小——有一個比史古治的外甥更開朗的人被你認識了,那我想說,我也非常愿意認識他。我想跟他交個朋友,請將他介紹給我。

世界就是這樣合理而公平,因為有那崇高的自然主宰在調節,雖然悲傷和疾病也能傳染,然而世界上最具傳染力的還是幽默和笑聲。史古治的外甥笑得頭亂甩、身子站不直、五官都扭到一塊兒的時候,他的妻子同樣也笑得前仰后合,跟他們一樣放肆地大笑的,還有那些他們邀請來參加聚會的朋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說圣誕節是胡說,他就是這么說的!”史古治的外甥一邊喘氣一邊說,“并且他還覺得就是那樣的。”

“他真應該感到羞愧,弗瑞德!”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憤憤難平地說。愿這些女人得到上帝的賜福!她們做事說話總是那么認真,從不會含糊不清。

她長得非常漂亮,美麗迷人。有一對可愛的小酒窩在她姣好的臉龐上,使人忍不住就想親一下——毋庸置疑只有一個人有這個權利了!她在笑的時候,那雙明亮的眼眸閃閃發光,美麗臉頰上的小酒窩也更明顯了,你在其他女人身上絕對看不到這些。總而言之,你要明白,人們所謂會撩撥人心的女孩就是她這個樣子的,無論誰都會樂意跟她在一起。啊,她的美真可以說是觸目驚心啊!

“實際上,他不過是有些古怪而已,”史古治的外甥道,“并且他或許也有和藹可親的一面,只是無法表現。可是,總有一天他會因為自己那讓人反感的言行而得到報應,我不想批評他什么。”

“弗瑞德,他很有錢,我知道這一點,”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說,“最起碼,你總是這么跟我說。”

“親愛的,那又如何呢?”史古治外甥道,“對他來說,那些財富一無是處,他沒有利用那些錢讓自己過得舒適一些,也沒有用來做過一點好事。他要是想到——哈哈哈——他只要想到掏錢給別人服務,就好像在他身上割肉一樣。”

“對于他我實在無法忍受!”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說。她的那些姐妹,以及在場的所有女士,對這句話不會有任何異議。

“唉,我還能跟他相處啦!”史古治的外甥道,“我試著要沖他發脾氣,可是發不出來,我挺為他難過的。他這種病態觀念對誰的傷害最嚴重呢?只能是他自己啊。他告訴自己說他討厭我們,因此從不參加我們的聚會。然后呢?這樣一頓快樂的晚餐就被他錯過了。”

“實際上,我覺得是一頓非常棒的晚餐被他錯過了,”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把他的話打斷了,“這么認為的可不只我一個人。大家都會這么認為,因為這頓晚餐大家剛享用過,并且桌子上還擺著甜點,大家就在火爐旁圍坐著。”

“非常棒!你能這么說我真高興,”史古治的外甥道,“因為對這些年輕的主婦,我的信心不足。塔普,你覺得呢?”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的一個姐妹顯然被塔普注意很久了,因為他回答道,如不幸的流浪漢一般的他這樣的單身漢,無權對此事評頭論足。他話音剛落,史古治外甥妻子的姐妹——不是佩戴玫瑰的那位,而是身材豐腴、戴著蕾絲頭飾的那個——馬上臉就紅了。

“弗瑞德,接著說啊,”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拍著手道,“這個人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真是個愛搞笑的伙計。”

史古治的外甥又大笑起來,任誰也無法對這種發笑傳染的擴散加以阻止,雖然體態豐腴的那位女士想憑借聞芳香醋的味道,力圖保持矜持,最后還是沒忍住,也放肆地笑了起來。

“我想說的就是,”史古治的外甥道,“他不跟我們在一起、討厭我們的后果就是,我覺得,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快樂時光被他白白錯失。我想在他那老舊發霉的辦公室或滿是灰塵的小房間里,在他自己的意識中,他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歡樂。無論他喜歡與否,我準備每年都要給他一次這樣的機會,因為我對他很是同情。也許直到他死的一天,也不會改變對圣誕節的看法,然而他要是發現每一年我都去找他——我試圖改變他——并且和顏悅色地向他問好:‘你好嗎,史古治舅舅?’那他必然就會變一變自己僵化的思維。要是這樣做能激發他一時的善念,拿五十英鎊給他那可憐的職員,我也就滿足了。并且我覺得,他在昨天已經有些感動的意思了。”

他剛說到史古治好像有些感動了這句話,大家紛紛狂笑起來。可是因為史古治的外甥有副好脾氣,對他們的大笑也毫不在乎,因此不但沒有對他們的大笑進行阻止,還開心地將酒瓶傳給他們,使他們更加歡樂了。

茶喝好之后,他們就放聲高歌。因為他們這個家族很有音樂天分,所以不管是輪唱還是重唱他們都應付自如。尤其是塔普,他能唱出專業男低音的水準,也能將一首曲子始終維持在高分貝,并且絕不需要臉漲得通紅硬撐,或頭上猛爆青筋。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彈豎琴很是拿手,她彈奏的那幾首曲子里面,有一首非常簡單的曲子(你在兩分鐘之內就能學會,并用口哨吹出來,絕對簡單),就是“曾經的圣誕精靈”帶史古治回到過去的時候,把他從寄宿學校帶回家的妹妹所熟悉的曲子。再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旋律,“曾經的圣誕精靈”帶著史古治看過的畫面又在他腦海中一一重現。他的感動越來越甚,心想,多年以前自己要是能經常聽到這首曲子,或許美好的人生和屬于自己的幸福已經被他創造出來了,而教區執事埋葬雅各·馬立的那把鏟子也就不需要了。

可是他們沒有在音樂上消耗整個夜晚。過了一會兒,處罰游戲又吸引了他們的興趣,偶爾回歸童年是幸福的事,特別是在圣誕節這樣特殊的日子里,因為一開始的圣誕節,偉大的耶穌在那一天不也是個孩子嗎?稍等!捉迷藏是第一個游戲。捉迷藏自然要先玩,而塔普真的把眼睛蒙上什么都看不見了?我才不信呢,他一定有雙眼睛長到了靴子上。我覺得,他事先已經串通好了史古治的外甥,這一點被“現在的圣誕精靈”瞧得一清二楚。他在那位身穿蕾絲上衣的豐腴女士后面跟著跑的樣子,在輕信人性的人看來就是十足的污辱。他先是把撥火架給踢翻了,在椅子上跌坐下來,之后又跟鋼琴親密接觸,還幾乎讓自己被窗簾悶死,可是不管她跑到哪里,他準能在她身后跟著!豐腴女士躲在哪兒他總能知道,并且他只捉她一個人。你要是故意(就好像他們中有的人一樣)把他的去路擋住,他也假扮出一副馬上要把你捉住的模樣——他就是在侮辱你的判斷力啊——之后又迅速轉身對豐腴女士展開追蹤。她總是叫嚷著“太不公平啦”。的確,確實不公平的。可是,雖然他的追捕有好幾次都被她擺脫了,因為不停地奔跑,沙沙的聲音顯示著絲綢衣服的劇烈摩擦,最終她還是落到了他的手里。她被他逼到了墻角,已經沒有逃跑的地方了,他最惡劣的行為接下來才發生。因為塔普故意裝作不曉得她是誰,就必須要摸一摸對方的頭飾,并且他還把一只戒指硬套進她的手指上,把一條項鏈硬掛到她脖子上,就是要更清楚地確定她的身份——這種行為簡直是禽獸不如、可恥卑劣!毋庸置疑,然后換上別人蒙住眼當鬼時,他們二人在窗簾后面偷偷摸摸地站著,對于塔普的這些舉動,她必然要發表自己的意見。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只是在一個溫暖的角落待著,在一把大椅子上舒適地躺著,將腳放到凳子上,她沒有參加捉迷藏游戲。而她的身后,就站著精靈和史古治。可是之后的懲罰游戲她還是參加了,她為了表達對游戲里的愛人的欽慕,把二十六個字母開頭的字都用得精光。她出色的表現延續到了玩問答游戲中,史古治的外甥更為暗中歡喜的是,雖說她的那些姐妹個個聰明伶俐——這個話塔普定然一百個贊成——而她則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大約有二十個人在這兒,所有人都在玩游戲,就連史古治也加入其中了。他因為在游戲里太過投入,以至于忘記了自己的聲音他們壓根就聽不到,有好幾次把自己的答案大聲地喊了出來,并且還常常能猜中。哪怕是標榜針最銳利、最好、絕不斷裂的“白教堂”牌縫衣針,對于史古治的反應之敏銳也望塵莫及。

看到史古治有這種好心情,精靈很是高興,對于史古治能像個孩子一樣仰視著自己,祈求精靈讓自己能留在這里直到所有的客人都離開,精靈也很開心。可是他的這個要求卻被精靈拒絕了。

“又要玩新的游戲了,”史古治道,“只要半個小時,精靈先生,我們再等半個小時就行。”

這是個叫做“對與錯”的游戲,史古治外甥先在心里想個什么東西,然后別的人猜他想的是什么。他們能問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可是他只能回答對或錯。在大家猛烈而尖銳的問題轟炸之下,他脫口說出自己想的是一種脾氣暴躁的、活生生的動物;一種會咆哮和發出嘟囔聲的野蠻動物;一種住在倫敦的、不時說話的動物;一種雖然行走于街道上、但沒有人會注意的動物;它既不在動物園里住著,也沒有被人喂養,更從不曾被送到市場里屠宰;它非馬、非驢、非乳牛、非公牛、非老虎、非狗、非豬、非貓,亦非熊。每當誰問一個新問題時,史古治外甥就會發出一陣狂笑,樂得他渾身顫抖,還情不自禁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猛烈地跺腳。

最后,那個體態豐腴的女士——她也從始至終狂笑個不停——大聲喊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猜到答案了,弗瑞德!啊哈,我知道什么是答案!”

“你說說看。”弗瑞德笑著跟她說道。

“那就是你舅舅,史——古——治——”

史古治就是答案。她得到了大家的夸贊,可是有的人還在抗議,說他們在問“是熊嗎”的時候,主持人理應回答“對”;因為他們被這個否定的答案所誤導了,使他們覺得候選名單上沒有史古治,那樣子似乎是說答案他們早就猜到了一般。

“我覺得,我們已經從他那兒獲得了很多的歡樂,”弗瑞德道,“為了不讓人說我們忘恩負義,我想我們還是舉杯祝他健康為好。大家的手上現在還端著溫熱的葡萄酒,因此我要說:‘史古治舅舅!’”

“聽你的!史古治舅舅!”眾人齊聲高喊。

“無論他這個人怎么樣,祝福他新年快樂!圣誕快樂!”史古治外甥道,“雖說我的祝福他不一定領情,也許他已經非常快樂了,可我還是要給他以祝福。為史古治舅舅干杯!”

在這個過程當中,史古治也感覺極為愉快而輕松,要是他有足夠的時間,他會向那些并未察覺自己存在的同伴們舉杯敬酒,還會發表一通感謝他們的演說,雖然無人能夠聽見。然而當他外甥說完最后一個字,轉瞬間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精靈帶著史古治重新開始了他們的旅程。

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拜訪了很多家庭,看到了許多情景,一幕幕的快樂情形在他們面前上演。精靈剛踏上異鄉,游子們就找回了家的溫馨;他在努力工作的人身邊站著,他們就更加堅定地去追求自己遠大的理想;他在窮人身邊站著,他們的內心就富裕了起來;他在病人旁邊站著,病人就喜笑顏開;在所有那些不幸者避難的場所,在醫院、監獄以及救濟院,只要大門沒有被那些自負的守門人鎖上,只要精靈能進入其中,他都將自己的祝福留下,并以此來點化史古治。

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在一個晚上發生,這個夜晚可真漫長。好幾天的圣誕假期,好像都濃縮到了他們共同度過的這段時間中,對此,史古治感到有些疑惑。而在這段時間中,精靈很明顯地老了許多,可史古治卻毫無變化,這件事也無比詭異。這一點史古治早有察覺,可是他并未說出。直到他們從一場孩子們的主顯節[3]宴會離開之后,在一處空地上并肩而立時,看著頭發已經一片灰白的精靈,史古治這才開口。

“精靈只有這么短暫的生命嗎?”他問道。

“在人世間,我的生命的確很短,”精靈答道,“今晚我就會死去。”

“今晚!”史古治驚叫起來。

“今晚午夜時分。聽!這個時刻馬上就要來臨。”

這時,十一點三刻的鐘聲恰好敲響。

“我這樣問若是不夠禮貌,還要先請您原諒,”專注地看著精靈的長袍,史古治道,“這個從你的長袍下擺中伸出來的奇怪的、不屬于你身體的東西,我早就想問,那是爪子還是腳?”

“就上面的肌肉而言,應該是爪子吧,”精靈的回答很憂傷,“你瞧瞧這兒。”

精靈將兩個可憐、骯臟、丑陋、恐怖而不幸的孩子從長袍的皺折處帶了出來,他們緊緊地抓住長袍的一角,在精靈腳邊跪坐著。

“啊!這是人類!看這兒!看吧,看下面,就是這里!”精靈大聲喊道。

這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他們衣衫破爛,表情愁苦而面露兇光,并且面黃肌瘦,可是趴在地上的樣子又十分謙卑。那孩童的面容似乎被一雙干枯、衰老的手無情地摧殘過,似乎經歷了無窮的歲月而支離破碎,完全看不到本應有的顯示著美好的青春氣息的紅潤健康的臉色。他們的眼中好像潛藏著惡魔的仇恨,瞪大的眼中充滿惡意,而那本應被天使捧到寶座之上的純潔面容卻不見蹤影。在造物主一切無法想象的神秘創造之中,不管人性有著如何的改變、墮落和退化,其恐怖駭人都不及這怪物的一半。

史古治慌忙倒退幾步,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一開始,史古治還想說句“好孩子”之類的客套話,然而這句話卻怎么也吐不出來,好像謊言和虛偽也被他們嚇到了一般。

“他們是你的孩子嗎,精靈?”半天,史古治才吐出這幾個字。

“他們都是人類之子,”低頭看著他們,精靈答道,“他們時刻跟隨著我,向我控訴自己父親的罪行。這女孩名叫‘貧困’,這男孩名叫‘無知’。對他們兩個,以及他們的同類,要時刻提防。對這個男孩特別要小心,因為我看到有‘死亡’這兩個字刻在他額頭之上,人類若不能將之抹去,終究會跌入災難的深淵。”

精靈伸手指著城市喊道:“你們盡可以否認!對那些說出真相的人,你們盡可以去中傷!為了爭權奪利,你們盡可以讓自己的無知肆虐大地,讓人類一步步走向深淵!那最終的惡果,終究要你們自己來嘗!”

“難道沒有什么地方或辦法能收容他們嗎?”史古治急切地問道。

“我們不是還有監獄嗎?”精靈轉身盯著史古治,最后一次對他說過的話加以模仿,“我們不是還有濟貧院嗎?”

此時,鐘聲敲響,十二點了。

史古治四下尋覓,精靈卻似乎消失在了空氣之中。最后一聲鐘響在空氣之中消失了之后,老雅各·馬立的預言又在他腦海中響起。他將頭抬起,看到一位神色莊嚴、戴著頭巾、身披長袍的精靈,如云霧一般貼地而行,正在向他飄來。

注釋

[1]在西方,檞寄生是圣誕節裝飾物的首選,他們相信,一個人要是在檞寄生底下站著,就不能拒絕任何人的索吻,否則不僅不禮貌,還會遭受厄運。這也是圣誕節重要的習俗之一。

[2]包伯(Bob),在英國方言里面的意思是一個先令。

[3]圣誕節后的第12天,也即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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