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拉弗蘭卡停戰協定》震動了整個德意志地區。這項協定清楚表明,對于影響歐洲未來的決策,德意志沒有任何發言權,就算這項決策事關歐洲的重要成員國也是如此。人們普遍認為,德意志邦聯的組成方式阻礙他們參與制定歐洲決策,令他們不能迅速地做出反應。
該怎么做才能改變當前的邦聯構成形式呢?又應該如何改變呢?此時公眾輿論形成巨大分歧,與1848年和1849年的情況非常相似。先前的口號再次發揮作用,劃分出兩大派別:“大德意志”派和“小德意志”派。德意志霸主應當是奧地利還是普魯士?隨著普魯士“新時代”的到來,這種反動情緒催生的停擺期終于結束了,各種朝氣蓬勃的組織紛紛涌現,德意志公民得以自由表達觀點、宣傳思想。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組織便是德意志民族聯盟,這個組織由普魯士國內外的自由派人士組成,他們希望在普魯士的領導下,通過國民代表權重組德意志。換言之,他們希望延續德意志革命期間法蘭克福國民議會制定的政策。德意志民族聯盟的主席是魯道夫·馮·本尼格森,漢諾威王國議院自由主義反對派的領袖,1866年,他成為德意志民族自由黨的領袖。本尼格森代表溫和派自由主義,受過良好教育的上層中產階級非常信任他。本尼格森擁有兩個人的重要支持,他們分別是赫曼·舒爾茨和約翰內斯·米克爾,前者來自德利奇縣,是普魯士民主黨領袖以及德意志手工業者合作社的創始人;后者在俾斯麥下臺后,于1890年成為普魯士半個世紀以來最能干的財政大臣。
如果進入“新時代”的普魯士政府積極推進計劃,徹底改革德意志,他們就能獲得德意志民族聯盟的重要支持。部分自由派大臣可能也傾向于改革,但他們受限于政府的軟弱,而攝政王堅持的正統主義原則又設下了重重阻礙,以至于改革政策無法推進。1858年11月,攝政王正式宣布:“普魯士必須用符合道德的原則征服德意志。”可是,如果普魯士要進行道德征服,就需要克服德意志各邦國君主的反對,并取得德意志人民的幫助。顯然,各邦國的君主不愿意犧牲寶貴的主權地位,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而依靠人民來迫使各邦國君主屈服,又違背了攝政王立下的正統主義原則。
其他問題的分歧也使得攝政王和自由派大臣再也無法和諧共處,攝政王的保守主義,甚至是專制主義的傾向被暴露出來,這和《維拉弗蘭卡停戰協定》不無關系,影響也極為深遠。
意大利和奧地利對戰期間,普魯士軍隊調動時暴露了其軍隊組織的部分缺陷。攝政王原先是軍人,他年輕時接受的教育是服務于軍事管理,而非政府治理,軍隊事務是他唯一對個人判斷有信心的領域。他想要徹底重組普魯士軍隊,為了順利推進這一工作,他委派馮·羅恩將軍為陸軍部長,這個人稱不上天才,還是個不擇手段的陰謀家,但也毫無疑問是個杰出的管理者和一流的軍事專家。對政府部門的官員來說,他們的首要職責似乎是和同僚和諧共處;羅恩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個頑固強硬的保守主義者,認為自己的職責是擊垮他的自由主義同僚。盡管羅恩有著虔誠的宗教信仰,但作為軍人,他清楚地知道戰友對彼此的義務,他竭盡全力地削弱腓特烈·威廉四世國王對其他大臣的信任,當大臣建議國王支持自由主義政策時,他寫信給威廉:“作為一名普魯士軍人,看到普魯士國王和我的領袖竟要屈于他人之下,我無法容忍。”他告誡國王警惕不斷增強的議會勢力,“強有力的神圣王權”正遭受威脅。
他計劃將自由派同僚逐出議會,讓自己的朋友俾斯麥加入進來。他的計劃之一就是利用新國王的加冕典禮。1861年1月,已經瘋癲多年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去世,攝政王終于執掌王權,被尊為威廉一世。為了莊天重神圣地就任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希望舉行憲法誕生前,也就是他父親所處時代的君主專制國家的加冕儀式,風風光光地就任普魯士國王。他還希望國家會議制度可以效忠于他——盡管普魯士已成為君主立憲制國家,這項制度已經不復存在了。大臣們認為他們有義務制止國王異想天開,而此時的羅恩卻寫信給俾斯麥:“宣誓效忠的爭論已經愈演愈烈,引爆這一問題的時機即將降臨。除非危及地位和寶貴王權,國王不愿做出絲毫讓步,而大多數大臣也不愿意屈服,他們認為,屈服等同于剖開他們的肚子,將無恥邪惡塞入其中,是一場政治自殺。他們只能違背王命,甚至持續反抗下去……如果你和我觀點一致,認為這些大臣是教條主義的偽善姿態……你就可以進入議會,不會有任何人反對。”但俾斯麥對于站出來捍衛國王的中世紀式幻想不感興趣,他回信表示,效忠問題對雙方根本沒有這么重要,何苦如此僵持不下。國王在加冕儀式上的表現仍然引發了普遍而激烈的反對,但最后,雙方都做出了讓步,問題得到了解決。人民意識到,國王仍然狂熱追求那一套過時的君權神授理念,但當時的普魯士人民非常忠誠,他們熱切希望能和國王達成一致,哪怕只有極為有限的自由和進步,他們都心滿意足。可是,威廉一世決意阻礙任何進步與自由的措施,奉行舊時代的專制主義教條,毫不顧惜人民的善意。另一方面,國王對自由派大臣十分惱火,因為他們總是不斷地強迫國王做出讓步。
但真正導致自由派垮臺和“新時代”終結的是軍隊重組的問題。羅恩借此成功離間國王和大臣,也讓大臣和下議院議員之間產生了嫌隙。
毫無疑問,部分軍隊重組決策有其道理。自德意志解放戰爭以來,普魯士法律設定了全員征兵的原則,所有健康年輕男性都必須服兵役,但后來這項原則沒能得到完全落實。各年齡段的人群中,只有部分人被征召入伍。為提高軍事實力和維護政治穩定,增加征兵比例是最合理可行的措施之一。盡管反對改革的勢力不大,國王本可以輕易推行這項計劃,但這項工程規模浩大,并存在兩個關鍵問題:首先,士兵應當服多久兵役?原先法律規定是三年,但實際上,士兵服完兩年兵役就被遣散了。國王現在希望士兵能服滿三年的兵役。他有政治和軍事兩方面的考量,他認為僅僅服三年兵役不足以訓練出合格的士兵,更不足以摧毀他們的公民心態。
其次,在政治、軍事背景相互交織的復雜局勢下,后備軍(Landwehr-Mann)制度也對于兵役的時間長短問題產生了重大影響。普魯士后備軍是德意志解放戰爭的產物,他們當時光榮地為國而戰,是人民的驕傲。人民認為和常備軍相比,后備軍更像是他們自己的軍隊。后備軍是武裝的公民,雖然和常備軍一樣,他們也有自己的軍官,但大多數后備軍的軍官并非容克。極端保守派馮·格拉赫將軍甚至稱“后備軍是普魯士唯一自由的組織”。然而,國王對后備軍持懷疑態度,認為他們與公民生活聯系過于密切。1849年,德意志南部爆發起義,捍衛法蘭克福議會的德意志憲法,普魯士軍隊被派往鎮壓起義,而部分后備軍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滿。國王希望避免歷史重演,將類似的政治獨立的跡象扼殺在搖籃中;此次計劃重組軍隊,也有削弱后備軍實力的考量。
重組軍隊不僅加重了財政負擔,還拉長了后備軍的服役時間,削弱了后備軍的實力,這引發了大規模的民眾抗議。即使是支持政府的下議院,也表現出了不滿情緒。由于反抗太過激烈,政府撤銷了軍隊重組的議案,只是申請了900萬塔勒,用作下一年的軍費開支。在申請時,大臣們強調這筆開支只是暫時用于軍隊,而下議院大多數的議員都急切地想對自由派大臣表示支持,于是同意其以臨時用途為由,批準這筆軍費。然而,軍費支出被批準后,國王立刻用這筆錢著手組建了新的兵團——毫無疑問,是常備軍,而這無疑是在過河拆橋。
國王的這一做法來源于軍事顧問的提議。他的顧問團成員包括埃德溫·馮·曼陀菲爾,國王軍事內閣的首席大臣,普魯士前首相奧托·馮·曼陀菲爾的堂弟,他是除馮·羅恩之外在軍事內閣最有權勢的人。“軍事內閣”是普魯士特有的一種比較怪異的機構,它的存在并不符合憲法。憲法規定國王下令的一切政府行為(Regierungsakte)需要得到可靠、盡職大臣的聯合署名,才會生效;而軍事內閣之所以成立,恰恰是為了確保國王在裁決軍事事務時,無須得到大臣的聯合署名也能生效,也不用對下議院負責。一份題為《我們的唯一救贖》(Was uns noch retten kann)的匿名宣傳冊中反復強調了這一點,其作者是柏林的年輕法官卡爾·特文斯滕,他是熱心的愛國人士,有著不俗政治見解,也是自由主義者。他敢作敢為,指名道姓地批評埃德溫·曼陀菲爾,稱他是“災難情境中的災難角色”。他還毫不避諱地承認,這本冊子出自他手,而曼陀菲爾則宣稱要與他決斗。為了不被稱為懦夫,特文斯滕只好迎戰,最后被曼陀菲爾將軍打傷。他深知曼陀菲爾的“決斗”實際是堵住所有試圖批評軍隊事務之人的嘴。凡是能讀懂這些時代標志性事件的人都清楚,軍國主義勢力不斷壯大,已經在普魯士占據上風;為了贏得特權,軍國主義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最終,議會批準了1861年的軍費開支,而國王卻沒有兌現此前的承諾,去制定法案永久性解決此前的爭議問題。
此時的人們日益感受到,普魯士大臣太過于順從和附和內閣了。下議院部分年輕議員選擇脫離議院,成立了一個新黨派,立刻贏得了廣泛支持。這個黨派名為德意志進步黨(Deutsche Fortschrittspartei),“德意志”和“進步”兩個詞都有著重要的意義。該黨派的綱領是呼吁“在普魯士的領導下,形成一個有中央政權的團結統一的德意志,成立共有的德意志議會”。同時,保守派也宣示:“普魯士不能被共和國的思想玷污乃至淹沒,我們憎惡一切搶奪王權、謊稱民族性的惡劣行徑。”如果普魯士政府足夠勇敢,能夠堅定貫徹德意志政策的話,顯而易見哪一方會提供支持。然而,威廉一世并不在意這個新生的進步黨,只關心國內政策,也就是發展憲法、整治后備軍、將后備軍實際服役時間延長到三年。1861年11月的議會大選上,進步黨取得巨大成功,被首次提名為內閣候選人,這令威廉一世勃然大怒。進步黨在下議院獲得了許多席位,成為影響議院走向的重要黨派,另一邊的自由派大臣卻損失慘重,保守黨也潰不成軍,就連羅恩也失去了下議院的席位。
此時俾斯麥遠居圣彼得堡,他公開表示自己渴望在內閣謀得一官半職,于是密切關注著國內變化和黨派政治。他的好友羅恩竭盡全力說服國王將他召回國。為爭取候選人身份,俾斯麥也親赴柏林,但國王并不愿意讓這個任性妄為的人來內閣工作。若干年以前,威廉一世曾稱俾斯麥的政策是“一群中學生過家家搞出來的政策”,而現在,他對俾斯麥政策的猜疑也不曾減少半分。
此時俾斯麥已經形成了個人政策觀,保守黨的政策綱領再不能影響他半分。讀到保守派宣言中“謊稱民族性”的那段話時,俾斯麥用最嚴厲的口吻大肆批評并嘲笑那些“不合歷史規矩、對上帝不敬、不遵守法律、謊稱自己有主權的德意志邦國君主”。此外,他還提出賦予德意志聯合議會的議員們以代表權,這更是令保守派驚慌不已。當然,有一點可以確定,俾斯麥并不希望國家代表通過普選產生,而認為應該由各邦國來任命。
俾斯麥深知自己與威廉一世有很深的分歧,在此前寫給羅恩的信中,他坦率地提到“國王出于自身意志,將正統主義強加給我們的外交政策”,還尖刻地補充了這么一句話:“我相信,唯有改變外交態度,我們才能影響國王對國內事務的立場……我們和法國人一樣都愛慕虛榮;如果我們能說服自己‘普魯士受到了外國尊重’,我們就準備好,接受國內事務的挑戰了。”俾斯麥的信中還有一段十分具有個性的話:“我對普魯士君主的忠誠程度不輸旺代人(Bis in die Vendèe,法國最忠誠的保皇黨),但對其他任何人,我不負有哪怕一丁點義務,我甚至不愿為他們動一動手指。我擔心,我那最仁慈的君主恐怕無法接納我的這種思維方式,他絕不會認為我是皇家顧問的合適人選。”
國王懷疑俾斯麥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外交政策目標,而不是他對原則問題的態度。他認為俾斯麥企圖支持普魯士與法國結盟。而且,不信任這位駐圣彼得堡大使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有的報刊指出,俾斯麥支持將萊茵河畔左岸割讓給拿破侖三世,從而換取法國幫助普魯士吞并漢諾威、薩克森和黑森—卡塞爾選侯國。這樣的謠言是毫無根據的,炮制這些謠言的,正是與普魯士外交部有交集的人。當然,俾斯麥并非不愿意將德意志部分領土割讓給法國,但他的目的是用這個承諾誘導拿破侖三世,獲得他的幫助,然后設法不去兌現承諾。
俾斯麥認為在原則上回避與拿破侖三世交往是個滔天大錯。在寫給馮·格拉赫將軍的信中,俾斯麥使用了一個了不起的類比:“國際象棋中有六十四格,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鎖住十六格不讓我走,我當然不會和你下這盤棋。”俾斯麥想下一盤可以自如行走、不受束縛的棋,他不愿因任何原則或傳統而被縛住手腳。
幾年之前,在俾斯麥還在法蘭克福,法國與撒丁的聯盟即將與奧地利開戰的時候,俾斯麥曾與一位奧地利外交官共進晚餐。當時,俾斯麥說了這樣一番話:“有些安排是上帝做出的,有些安排是魔鬼做出的。如果有人想避開這些安排,魔鬼就會出手干涉。”(Il y en a des arrangements avec Dieu,et il y en a avec le diable,et si on n'en fait pas,le diable s'en mêle.)可以看出,俾斯麥并不在乎拿破侖三世是不是魔鬼;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打算回避拿破侖三世這一關,以免威脅自身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