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殿。
少年天子百無聊賴地在縑帛上一筆一劃地抄寫經(jīng)書。
整整半日時間,他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粒粒汗珠滴落,將字跡都暈開了,他卻沒有讓宦官在一旁替其擦拭,只是命其遠遠待在角落,等候差遣。
他很享受這種全身心投入其中,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感覺,仿佛只有此刻,世界才真正屬于自己。
這是劉協(xié)用以靜心的方式。
按理說,以他不到十歲的年紀,哪里會有什么雜心思需要靜心。
或有貴者,習得些詩書禮樂,或有貧者,忙碌著務農(nóng)顧家。
可他是大漢天子!
是代天牧民,執(zhí)掌九州權(quán)柄,威加海內(nèi)的最高統(tǒng)治者。
君臨天下,高坐云端,受百官朝拜,享萬民敬仰——
這,本是他的天命。
但他沒有……
只要董賊在這世上活得一日,他就得當一天的傀儡。
他尚未即位之時,曾聽得有人瘋言瘋語,言稱自己應當感恩董賊,微斯人他當不了這皇帝。
笑話!
從前他是自幼生長于皇宮之內(nèi),由大母董太后親手撫養(yǎng)長大的皇子,八歲那年已能讀詩書,那時起劉協(xié)就清楚,這皇位有他的一份。
尚在腹中時,阿母王美人便因懼怕何皇后,偷偷服用了墮胎藥。
可自己乃是皇帝的兒子,區(qū)區(qū)墮胎藥焉能有用,爾后阿母數(shù)次夢見他背負太陽前行,心有所感,再沒生此念頭。
如此秉承大氣運之人,便是那寄養(yǎng)民間的何皇后之子、皇兄劉辯尚在之時,他也完全有信心爭得過。
其實阿父在世之時,本就有意立自己為太子,詔書都已寫好了。
只不過后來阿父病重,所托之宦官蹇碩又棋差一招,讓何皇后之兄大將軍何進算計,這才被皇兄劉辯搶了先。
對于董賊鴆殺皇兄之事,他的心里沒有感激,只有恨。
這天下是我劉家的天下,自己與皇兄爭得再兇,誰人配得帝位,也不是他董賊有資格插手的!
如今阿父與皇兄劉辯都不在了,自己就合該是名副其實的大漢天子才對。
然而那董賊暫竊權(quán)柄不過一年時間,已然讓皇室威嚴蕩然掃地,若長久下去,這大漢天下,豈不是要亡于自己之手……
這讓他如何靜得下心?!
“今日待詔禁中的,是哪位侍中?”
劉協(xié)狀似隨意地問道。
董卓對他防范至深,平日里這偌大的未央宮中,他連殿中都不能隨意出入,美其名曰為了天子的安全考慮,實則是赤裸裸的囚禁。
可他仍沒有放棄。
只要天命尚在,總會有一線生機,大漢不會就此倒下。
“稟陛下,乃是種邵種侍中。”
一旁侍立的宦官沒有絲毫怠慢,董卓可以孩視這位少年天下,他們可沒那個膽子。
劉協(xié)的話雖出不得未央宮,可至少在這殿內(nèi),他仍是說一不二的帝王。
生殺予奪,只在一念之間,便是董卓在此也無法多說什么。
咫尺之間的帝王么……
劉協(xié)自嘲地笑笑,很快將自怨自艾的心緒收起,開始回憶起種邵的信息。
在董卓的刻意照顧下,作為隨侍天子的顧問官,六位侍中竟無一人是真正親近自己的。
若是閑談些旁的尚還好說,一旦涉及關(guān)鍵敏感之事,這些人個頂個的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
相較其他五位,這位種邵已然算是最不容于董卓的了,也是劉協(xié)最大的希冀所在。
當初他叱退董卓的事跡劉協(xié)也早有耳聞,神交已久。
可偏偏是這種邵,卻是最讓自己親近不得之人。
其余五位侍中,雖言辭之中有意疏離自己,可好歹面子上還是過得去,對自己也恭敬有加。
種邵則不然,每次與自己對奏,話里話外都透露出濃濃的輕視,儼然把自己只是傀儡的心思寫在臉上。
也許這也是其雖與董賊不對付,卻仍能在侍中之位上留下的原因吧。
可惜這獨一份怕也是不能長遠了,前次侍中劉和曾透露,董卓有意要將種邵遷離。
無論如何,自己還是要最后爭取一次。
“抄寫經(jīng)文抄得乏了,且宣種侍中入殿奏對吧。”
天子的話很快得到宦官回應,仿佛隨時繃緊著弦。
“唯。”
不多時,便有一人低著頭入得殿中。
來人雖俯首貼耳恭敬有加,卻只是久久侍立,不發(fā)一語。
劉協(xié)有些疑惑。
往日間種邵雖也是不問不答,從不主動出言,可也都是昂首挺胸,氣度不凡,哪如今日這副謙卑模樣。
難道此人也已經(jīng)臣服于董賊了?
心中嘆息一聲,劉協(xié)頓覺五味雜陳。
時局已經(jīng)嚴峻到這般地步了,連種邵這等桀驁不馴的,都低下了頭顱。
如此一來,他倒是不擔心種邵被遷離侍中之位,可話說回來,這樣的種邵,于他劉協(xié)又有何用呢……
雖然如此猜想,劉協(xié)還是決定試探一二,也許對方只是突然醒悟,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天命所歸的帝王,回到了應有的態(tài)度。
“種侍中不必如此疏離,且上前來,與朕好生談談這幾日來,可有什么值得稱道的見聞?”
劉協(xié)努力做出一副親切的樣子,試圖拉近和對方的距離。
神奇的是,換做往日的種邵,定然充耳不聞,甚至對劉協(xié)的拉攏嗤之以鼻。
可今日對方竟真的有所動作,就要靠近前來。
難道說?
劉協(xié)又驚又喜,若對方真的臣服于董賊,定然不會聽自己言語,如此行動只有一個可能——
種邵已翻然悔悟,認清了大漢天下,終究是要靠自己這個少年天子來拯救。
天佑我大漢吶!
“張生、李生,你等速速退下,朕要與種侍中好好商談一二。”
劉協(xié)強忍住心中的激動,屏退了侍立在角落里的宦官。
二人雖心中有異,卻也不敢違背天子的意愿,齊齊退出殿外。
等到宦官一走,劉協(xié)終于按捺不住。
他快步迎上前去,抓住對方的手,就要好好親近一番這位第一個投靠于自己的肱骨之臣。
“朕等你等得好苦啊,種侍……”
聞得劉協(xié)開口,來人終于抬起頭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種……
等等!
望著眼前這陌生中又似乎透露出一點熟悉的臉,劉協(xié)懵了。
這絕不是種邵,可來人卻又很是面善,定也是廟堂之人。
劉協(xié)飛速搜索著記憶。
登基大典、遷都長安……
一個個場景閃過,記憶中的身影逐漸與眼前之人重合。
這……不對吧。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