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就走,過后你給我向阿母賠罪吧!熊兒在吃食上不要虧了他,嘿!若真有神佛,我今番也合得著官了…”
詩圣背沖著門在收拾行囊,聽到門簾掀動大概以為是楊展如進來了,便囑咐起話來。杜宗文就輕咳了一聲,詩圣馬上回過頭來了,怔了怔道:“你有事?”兒子今年十二歲,父子朝夕相伴也就是去年從洛陽搬到長安這兩年不到的時日,因此兒子并不親他,又怕他問學業,見了面也是站得遠遠的,主動尋過來倒是頭一遭。
“有事,阿…爺,我也想去長安!”
杜宗文話還是頓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別扭還是緊張,大概都有,既有認他人做父的羞恥感,又有與偶像單獨會面時的慌亂。詩圣將背轉了回去,笑了一下:“怎的?就想走馬天街,名標金榜?”
這話似乎有些刻薄了,杜宗文流矢否認,考進士可不只是做詩,還要用駢文寫策論,這種東西他只看過唐德宗宰相陸贄的幾篇文章,一篇也背不得,更不要說創作了,上了場便得教白卷。
“不是!孩兒想日夜侍奉阿爺…”話還沒完便給打斷了。
“我將著你不便!你在家好好侍奉阿婆阿娘,照料阿弟阿妹,用功讀書…”
“心竅開了也需用功讀書!”
詩圣又轉了回來,表情很嚴肅,頓了頓又嘆聲道:“你這事也不知是何禍福!是禍唯有修德可以化之,是福唯有修德可以持之。孝于親長是德,友于兄弟是德,睦于鄰里是德,敬天愛君是德。進德之階,唯在一個學字,一個誠字?!边哆秶Z嘮說了一大串。
杜宗文道:“孩兒正是想進學進德,才想隨著阿爺?!痹娛サ溃骸罢摰?,我不如你阿娘。進學也不在這一時,為父與你留下功課,可要著意,我不時便回來的!”便俯身拿過來一冊書,卻是《開元登科文集》,不用看也知道這是高考高分作文,詩圣拿這種東西出來育兒似乎有點俗了。
“先記誦得熟了,抄得熟了,我來家再與你說解!”說完長嘆一聲,又道:“阿爺吃虧便在此處,詩歌終是小藝,此等方是經世大道!”
詩圣這是陷于自我懷疑了,一句話將畢生所業抹了個干凈,杜宗文要勸慰幾句,這時身后門簾一響,楊氏走了進來。
“大郎,我與你爺說幾句話?!?
杜宗文便出來了,看來這長安他是去不了了,看詩圣那意態是絕對不肯帶他的,況且他一走家中便連“五尺應門之童”也沒有了,確實不便。
那怎么辦呢?眼見著杜麟兒餓殺?眼見著安祿山驅兵南下?就不管那天下蒼生,只說一家子的幸福平安,洛陽可還有詩圣弟弟妹妹一大家子,詩圣對后母沒什感情,可是對這幾個弟弟妹妹還是很關切的。還有杜大公子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李平陽,兗州也會淪陷的!
杜宗文在階下踱了好一會,終于得了一個主意,進自己屋里提了筆。當他拿著紙走出來時,詩圣已經抱著杜宗武往外走了,兩個婦人在后面提拿著行李,楊路花年齡應該要比楊氏小,可看著卻要老上幾歲,人也瘦條,大概是一身兩用,既當妾婦又當侍婢。
“哦!大郎這是寫了別詩!”
楊氏笑著招呼,看來兒子這心竊真是開了,不是一時僥幸。
杜甫一手拿了過來,一字一字的讀給次子聽:“十月狂風催鼙鼓,河西水暖山東苦。慰得爺心慰母心,白首彩衣醉春雨。”說完,不由地搖起頭來,格律不諧,對仗全無,不知所謂,看來這心竅只開了一二。失望之余,他的心里倒安穩了不少,望子成龍是人之常情,葉公好龍也是人之常情。
“好好讀書!”也沒有顯責。
這詩是預言詩,杜宗文自己胡縐的,預言詩就不講什么格律、對仗、詩意,正是不講才會讓人覺得怪異、不好,才會去琢磨,才會去改正。相信詩圣接到河西尉的任命時便會想起這首詩,也會明白接受河西尉的任命是正確的。
當然,這還不能保證,現在是九月中旬,十月份河縣尉的任命下來時,杜宗文如果能出現在詩圣身邊,并給他詳細解釋一下“狂風催鼙鼓”,相信他是不會頭鐵的。
至于怎么才能在十月初到長安,杜宗文現在唯一成形的想法便是搞錢,怎么搞錢他還沒有想好,需得往縣里走上一回事,也許替人寫文書,也許可以表演魔術。
走出來時,楊韋氏正在院子里隔著墻與兩個白頭黑臉的老婦人拉話,說嚷的竟是她如何贄誠禮佛救了大孫子,佛陀又如何賜了大孫子開心丹的話,好像她是親眼所見一般。那兩個老婦人聽得入迷,這時一見杜宗文走出來,便啊呀著喚起“阿彌陀佛”來。
杜宗文只在心里搖頭慨嘆,對楊氏說:“娘,我送送阿爺!”便往外走,杜康安已牽了驢在柴門外。楊氏道:“先穿了木屐,路上泥深!”這兒子真是成長了。
杜宗文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底子不淺,制法大概類似于千層底老布鞋,輕便,走泥路就污了。他爺穿的是烏皮靴,杜康安是赤腳。
木屐這玩意只在現代中國的古詩文里還有影,具體形象多半是從日本片上看來的,極簡便,木板下的齒比想像中的長,足有一掌來寬。踩上并沒有電影中的脆響,因為地上是土而不是木地板。
“阿兄什時回?”
“很快就回!”
杜宗文撫了撫杜鳳兒的臉蛋,感謝她抱來的木屐。杜甫上了驢子,杜鹓兒就率先哭了起來,杜宗武在楊氏懷里踹著手腳,也哭鬧起來。杜甫回頭揚手,不再說話,望了望東邊慘色的日頭,合上了眼。
村子不大,大概也就一二十戶人家,都是柴門矮墻,并不見什大門大戶。經了一片小小的桑林,外面便是大片田地,怪不得村里安靜,原來人都在田地里,圍在田壟上轉圈的狗也不少。
唐時北方主要是兩種農作物,粟和小麥,粟是三四月下種,九十月成熟;小麥是九十月下種,五六成熟。兩者輪作,中間再種些大豆、高粱、蕎麥。
這時節大概是在整理地塊,準備新的播種。離得近的有人遠遠的便在招呼了:“杜官人,又赴王事?”杜甫應了,望著兒子道:“宗文,你回吧,好好讀書。私下與你娘說,叫你阿婆少與人說道神佛開心事。要說等你中了進士再說不遲,否則只惹人笑。還有,金光寺的長老若來不可怠慢了!”說完重新上了驢背。
“小郎君,奴辭了!”
杜康安揖了一下,拽驢便走。冷日清風,桑田之間,一主一仆,青驢寬袍,漸行漸遠,宛似圖畫。
杜宗文并沒有回轉,走到田地邊與農人說問了些話,便往縣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