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在奉先城中轉了一圈,落差很大,開元、天寶是盛世,是中國封建王朝發展的一個高峰,甚至可以說巔峰。在現代的課本是如此寫的,電影電視里也是這么播的。只要是唐朝的宮殿廟宇那肯定是無比的壯麗,街道是無比平闊的,坊市是青樓綠瓦,髹彩涂漆,極盡雕飾之能事。市肆是鱗次櫛比,無物不備。人物是羅綺裹身,香車寶馬,平民百姓長袍短衫,各有各的體面。
如果有什么不好,那也是安史之亂后才有的。
事實上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奉先縣中一切都是灰撲撲的,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路無好路,一水的泥濘。墻無好墻,不是剝落生草便是半圮欲倒。市肆規模很小,有門有店的不過二十來家,在空地上吆喝賣柴、賣菜、賣男賣女的百姓倒不少,空著手蹲在地上等雇主老少更是層密,沒有幾個臉白的,也沒有幾個好衣好鞋的。
唯一鮮亮的便是金光寺的寶頂,映著日光卻比日光還刺眼。縣衙如何,他沒有去,想來是不俗的。最窮不能窮了官吏,最苦不能苦了僧道。古今中外無不如是。當然可以肯定城中是富戶的,即使在最貧窮的非洲國家也有富戶,只是都裹在灰墻里面。
杜宗文本來還想通過表演魔術來給他的三弟賺些奶粉錢的,看來不現實,沒有閑錢,娛樂業是發展不起來的。經濟蕭條,大量的失業人口——貧困人口,這說明歷史課本上另一方面說的沒錯,安史之亂爆發的深層原因是經濟,均田制破壞,土地兼并,百姓遷徙流亡,無處可告,無處可安。而統治階級滿不在乎,接著歌,接著舞。
這才給了野心家以機會,所以安祿山集團中漢人占有相當高的比例,不是百姓思亂,是百姓活不下去了!
所以這場戰爭是不可阻止的,自己之前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退一萬步說,如果戰爭能夠被阻止,唐玄宗難道還真的值得拯救?杜宗文穿越以來第一次想到了造反,他想這也許就是每個穿越人的使命,很難想像的,經過了現代文明洗禮,會有人還甘愿匍匐在封建帝王的腳下!
時間已過了午,慘白的日頭斜在西邊天上,杜宗文思想著事,沿著鄉徑,低頭蹙眉緩行,近處有雞狗徘著,遠處站著牛羊,也是大有古詩意境。
他穿的是一件土黃色的圓領窄袖衫,白褲,束著墨綠色布帶。頭上光著,不戴巾帽,前面劉海,后面披發,只在頭頂兩側用墨綠布帶各扎了一個發髻,也就是“總角”,他還是孩子,到十五歲才會束發成丁。但他現在這副神態,這個步姿,便大有成人的意思了。
過了桑林,杜宗文才猛然發現村里有些吵鬧,尋聲過去,卻看見王老伯一家正伏在地上向與三個執棍的青衣漢子苦聲求告。這廝們好像是公差,左臂上扎了淺緋色的布條,聽言語大概來收稅賦的。
奉先縣原名蒲城縣,后來唐睿宗葬在了縣中的橋山上,玄宗便改了今名,奉先縣也從畿縣提升為赤縣,縣令也提一品一階成了正五品上階,穿淺緋服。縣衙里的衙役與胥吏但有差使,便在左臂上扎一個淺緋布條作為憑證。
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最看不慣過的便是跪拜,最看不慣過的便是向官吏跪拜,杜宗文一時也忘了自己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便嚷了進去:“老伯,這是什事?”老伯苦著臉,噙著淚望著他,欲說還休,完全沒了早間在田邊與他說話的從容,古人真是怕官吏的。
“嗬!哪來的小黃狗,沒見狗都躲著么!”為首的呲著一口差次不齊的黃牙一棍子便指了過來。
黃狗大概是諧音黃口,唐法人初生為黃口。王家的狗確實也躲在院子角落里顫抖嗚咽。
杜宗文冷笑了一聲,戟指道:“你敢罵本公子,你知道我是誰么?”三個公差便都笑了起來。也怨不得他們,唐朝是等級社會,什么樣人穿什么衣,杜宗文穿著這件土黃布衣就說明他只是一個庶民百姓。
“你是誰呀?”這廝拄了杖,仰著一張酒糟赤臉道。
“瞎了你們的狗眼,聾了你們的狗耳!城南韋杜,離天尺五。家父杜甫,天下才子,圣人賞其賦,太子詠其詩,司空賜之酒,駙馬贈之帛,你等何物,乃敢無禮于我!”
這番話里有兩句假話,離天尺五的杜不是襄陽杜而是京兆杜,楊國忠也沒有和詩圣吃過酒。不過杜宗文是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說完心不跳臉不紅,若仔細計較起來,他是不是人都成問題,更何況這小小的謊言。
這廝們還真給嚇住了,他們也無從辨別真偽,只知道就這一番話便不是個百姓人戶的毛頭小廝能說出來的,況且他們也聽了聲,知道這村里新近住了一個頗有來頭的人物。
“呵呵,那小人確實無禮了!”
為首的公差躬身作了一個揖,又直起身道:“公子,小人喚作李才,是縣令遣下來收租庸的,非是私入村舍,欺壓百姓!”
“還敢撒謊!”
杜宗文上前一步,指著李才的鼻子道:“上月初四日,皇帝陛下便有了恩詔,免今歲百姓租庸!”別問他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資治通鑒》在寫安史之亂正式爆發前只記載了兩件事,這是其中一件,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日就是農歷八月初四日。
王老伯一家都吃了一驚,抬頭望向公差。那李才眼珠一轉,卻歪著頭嚷道:“誰說是今歲的,是過去幾年的積欠!”王老伯在地上作揖道:“上差,小老什時有積欠來?”
李才惡聲嚷道:“你問我?我問誰?衙里吩咐下來的,不然我只尋你做什的!”王老伯不敢再說話,一家人都低了頭抹淚。
杜宗文冷笑道:“既是積欠,豈得無帳冊?”李才皺眉道:“公子,有帳冊的,只是將了做什?他家誰識得字?便我也識不得幾個的!也不敢瞞公子,我們幾個只在階下聽使喚,衙堂也踏不進的,帳冊也罷、堂牒也罷,都交不到我們手里。哎!這廝們最擅發刁耍潑,公子憐憫他們做什的?不值的!”正爭著,柴門有了些響動。
回頭看時,只見過來的一架肩輿,四個赤足禿髻的壯漢抬著,上面盤坐著個頗肥大的老和尚,披著赤紅袈裟,戴著頂黑毛帽子,閉目轉著一串手珠。前面兩個敲木魚的小沙彌,后面還有兩個執棍背行囊的。旁邊另有一個茶褐色僧袍的青年和尚伴隨,這廝拄著多環的錫仗,口中念頌有詞,意態自在之極。
杜宗文還沒怎么著,那公差和王伯一家老小早慌了神,竄出去拜在了路邊,肩輿停了三秒,那長老似乎是開眼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還是什么,又繼續往前走了。那柱杖的和尚卻停了下來,一雙眼睛直戳進院子來,有疑惑,但更多的是責備,甚至帶有威嚇。
杜宗文淡淡一笑,他記得《資治通鑒》里有這么幾句話,是宰相張說對武則天說的,說寺廟對百姓的征求比官吏還要厲害。張說也就是玄宗愛婿張垍的父親。《王梵志》的詩集里還有一條注釋,說唐時寺廟三更敲鐘,百姓敢有聞而不起禮拜者則必墮地獄!在唐人的筆記小說里更是各種荒唐言語,什么周武宗、唐武宗因毀佛永世在地獄贖罪,什么美婦人齋僧時歪了歪嘴下世就變成了一個丑女,什么木蓮的生母因不愿齋僧死后給打入了阿鼻地獄。
從此之后,他就對佛教乃至一切宗教都沒了好感,古代的中國人民苦呀,既要受封建官吏的剝削控制,還要受封建宗教剝削控制,要他跪,門都沒有!
不想,那禿驢怔了一會后臉上竟放出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