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妄死何益!”
杜宗文又嚷了一句,黑里都顯出火光了,鬼火似的竄了過來。赤馬振鬣奮蹄,對著北風不斷嘶叫,這畜生的意態似乎是要戰。
磨勒一手攬韁,一手捉彎刀,表情木訥而堅毅,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純真得就像個孩子,或者更準確的說像狗子,這并不是一種輕蔑、侮辱,如果你認真與你家的狗子對視過的話就會知道這一點。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狗子的品格超出了絕大多數人的品格,它們面對著自己的主人時,幾乎可以做到不嗔不怒,不爭不貪,不懈不怠,不離不棄,生死以之,無所畏懼!只要有個人形,它們幾乎就可以登堂入廟,稱賢作圣!
“隨我走,我也需要你的幫助!”杜宗文再逼一步。
磨勒回望了一眼祠內,火已經將香案也撲著了,他堅定的說道:“主死奴死!公子之恩,磨勒下世再報!”手一揖,打馬而走。
“報你個頭!”
杜宗文真是生氣了,萌了故態,回身往廟里搶下了一頂燒缺了竹笠,脫了鄭九的烏皮靴,迅速離開了地界祠。吹著風受著冷,有饑有疲,他甚至想在這么個社會,不獨“防人之心不可無”,便是連“害人之心也不可無”,剛才他要是出手干翻了這個憨奴,現在騎著馬背著金珠豈不爽快!
歷史上貞觀六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大理寺的死囚竟然只有區區390人,太宗皇帝龍心大悅,便與死囚約定,先回家過年,過完年再回來受死。結果390人無一人違約,太宗皇帝龍心大大悅,于是赦免了所有死囚,使貞觀六年成了歷史上最為潔白的一年,一點血也沒有沾染,可謂德治之至!
從這個事件來看,似乎可以推導出唐朝惡性犯罪率極低,可是杜宗文是從來不信這一套的,不說他李世民是一個囚父弒兄殺弟戧子奸嫂屠侄的道德敗類,就算他李世民是真堯舜,他也無法用他道德的光輝來驅散人類這種動物身上的獸性,更加無法化解人類社群活動中因物質、精神而產生的矛盾,極低的犯罪率只存在于政府的簿書上!
這是一個云遮霧罩的混沌世界!
杜宗文腦子里胡亂想著,頭戴破笠,一身半干半濕的青藍色襕衫,腰后柴刀,手上雁翅刀,一腳深一腳淺的背著地界祠向前走,皮靴很大,他是穿鞋攮進去的,但是鞋子本身是濕的,所以感覺并不好受,走得也并不快。
當地界祠的火成了小小一團,微弱得呼吸的可滅時,身后卻起馬蹄聲,有追有逐,有呼有叫,杜宗文是走在野徑里,離官道有一定的距離,倒也不慌,站住腳。很快便聽見人馬馳近,倏忽之間又遠去了。
也許是磨勒那憨貨,也許不是,可是與不是,他也幫不上忙了。行了大概八九里路,遇著了一處小小的茅棚,恰可容一人橫臥,草莖鋪得很厚,杜宗文便進去歇了,他實在有些累了。
“廣!廣!廣…”
也不知過了多久,杜宗文聽到了狗吠,人便醒轉了,眼睛勉強睜開,身體卻還是軟的,眼前有亮光,沒有雨聲,天大概晴了。
“廣!廣!廣!…”
好像狗就在棚子外面,杜宗文坐起來,猛然間一根棒就鬧了起來,一個帶驚帶怕又帶怒的聲音在外面嚷道:“哪來的賊,侵奪我良人,里正領人便至了!”大概是窩棚主人。
杜宗文抬手招架,嚷道:“阿伯,不是賊,是過路的客人!”棒子倒怔了下,那漢子道:“不是賊拖恁長的刀!”雁翅刀不知什么時候露了半截子在棚外,也怪道那狗不敢撲進來。
“阿伯,真不是,我出來便知的!”
杜宗文將刀扔出,走了出去。雁翅刀已吃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提在手里,褐衣麻鞋,穿得寒磣,腳前攔著一只大黃狗,音容神態與二十一世紀的幾乎一毛一樣。
村漢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的戒備才松緩了:“哎呀,卻是個小秀才,怎的一人在我這茅棚里?我還說是偷蘿卜的賊!”說完笑了。
杜宗文道:“阿伯,我是不知有蘿卜,大黑夜的,雨又冷甚,知道便偷了。路上遇著了賊,仆馬行李都沒了,僥幸偷了這刀才掙出來,肚饑得很!”漢子搖頭嘆氣道:“可憐!我與扯兩枚來壓壓饑!”
杜宗文流矢謝了。
現在大概是黎明時分,空中明顯有夜氣,腳下是一片菜地,向左可以望見官道,前面隱隱綽綽炊煙升起,大概是個村莊。
“阿伯,這可是富平縣了?”
“富平縣,十五里過去便是縣城!”
漢子遞了蘿卜過來,說他姓古,排行第一,前面不遠就是他們村子,這片菜地便是他一家的營生,種菜擔負著往城里賣,這一向蘿卜合拔了,怕賊惦記,所以守在這里,昨夜雨大心懶沒來,一早便吃婦人趕了來看,還真嚇了一跳,這時已使了孩兒往村中喊人去了。
“你既是好人家的孩兒,隨我回家烤烤衣裳!”
勞動人民就是質樸熱情,扯著便走。還沒到村口,就迎頭撞上一伙拿鋤拿棒的丁壯,見是個少年公子,說問了一番話都散了。古氏娘子很是熱情,在地灶里了添了柴,端了粥飯送到手里,又接過襕衫與他烤,嘴里也問長問短,兒子和狗卻給她趕了出去。
“阿伯,這一帶可有個古押牙?”
唐傳奇《無雙傳》里有一個奇俠喚作“古押牙”,富平人,號為“人間有心人”,其風采上追荊軻、聶政,亦俠亦仙。不過故事發生在唐德宗之時,如果這人像“磨勒”一樣是有影的,那么他很有可能就生活在這一帶,只是現在應該還沒有做“押牙”。
古大搖頭道:“沒這種富貴人!”
杜宗文道:“可有姓古的道士?”古大與妻子對視一眼,嘆聲道:“有呢,公子問什的來?”婦人道:“這話也長,我家小叔十五歲那年便離了家,一直不見人,后來有人捎了話來,入了道了,隨著一個什道爺往那什茅山去了,叫勿掛念,遲早回來!”便抹淚。
古大笑了笑:“知他怎的,這廝不安生,入道也罷,做賊也罷,不說起!”將粥傾在口里起了身。
《無雙傳》中的“古押牙”正是與茅山有來往的,看來就是這人了!杜宗文心中歡喜,還要細問,這時卻聽到古大的孩兒在外面嚷道:“爺!娘!王八的他爺捉了一個黑昆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