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楚賓寒暄了一番,吃了兩杯熱酒,也沒有等他的孫女出來相見,便起身相辭,只說才從衙里回轉(zhuǎn),還沒進(jìn)家門,恐宅里人懸望,明日再來奉酒侍宴。
杜甫雖是準(zhǔn)備了一肚子話,倒也不著急說,畢竟還沒有與楊氏對過帳,有些事情彼此都不明白。送出宅門外,又使杜宗文再送。杜宗文爽快應(yīng)了,過去牽了馬。程楚賓卻道:“走兩步倒好!”
這時(shí)合門鼓已響完,夜色完全罩了下來,街上行人稀少,能看見的燈火只有兩三處宅門燈籠,風(fēng)撲下來一掃,枯葉沙啦啦作響,迫得人心底也發(fā)涼發(fā)寒。
“長安發(fā)生的事,阿伯知道多少?”杜宗文先開了口。
程楚賓站住腳,轉(zhuǎn)過身來道:“大差不差,都知道的。”杜宗文道:“富平縣的知道多少?”程楚賓道:“一來一去,都知道的?!?
杜宗文笑道:“阿伯都知道如何還敢將孫女送過來?我阿爺在華清宮惱了天子,幾乎當(dāng)場杖死。我得罪了哥舒翰,恐怕也得罪了楊國忠,將來還不知要得罪多少達(dá)官貴人!阿伯得了我這個賢婿,說不得哪天便有飛來橫禍,輕則破家,重則亡族!”
程楚賓雙手往腰后一攏,腆著肚子笑道:“賢婿要唬殺人?”臉上沒有一絲懼意,倒放出一種異樣光采來。
杜宗文用表情告訴不是,在看到鄭娘子的遺體前他對這個大唐還充滿了溫情與敬意,跪拜在唐玄宗腳下時(shí)他也心平氣和,甚至還想做他家的忠臣良將,但是現(xiàn)在他不這樣想了!
在一個封建帝王專制的社會里,誰都是在為自己活著,誰敢不為自己活著誰就不得好死。所以王忠嗣該死,劉晏也該死!
程楚賓端起了手,踱著道:“說句實(shí)話,我是怕又不怕,有時(shí)怕,有時(shí)不怕。細(xì)算來,還是不怕居多!涓涓我與你送來了,這是好孩兒,沒爪沒牙的。搖金你要是還肯要,我也思法送來。程肥、程皮我已打殺了,我的心就是如此!”
這些話聽起來倒真實(shí)誠,杜宗文哂笑道:“阿伯如此垂顧,究竟為什的?”程楚賓回頭一笑,張了張四下,走近叉手道:“不為其他,賢侄神異,天下將大亂,想托付子孫罷了!”眼睛抬了起來,烏溜有光。
“神異”一詞只有圣人和帝王能用,杜宗文的心怦然而動,在這么個世界要想不跪——不憋屈,自由呼吸,實(shí)現(xiàn)抱負(fù),也只有成圣稱帝了!
“阿伯以為我當(dāng)?shù)锰煜虏怀桑俊?
程楚賓著實(shí)嚇了一跳,這種話豈能說出口的。杜宗文卻笑出聲來。程楚賓抹了抹額上的冷汗道:“能!”不能他也只丟兩個女孩兒。唐朝十惡不赦之罪也不過誅三族,確實(shí)也誅不到他一個外姓之人!
杜宗文不笑了,正經(jīng)說道:“阿伯只怕相錯人了,小子從無此志,設(shè)使一日得了些功名,也絕不敢忘不了阿伯今日的恩德,令孫還是接回去的好!”一揖,轉(zhuǎn)身便走。
程楚賓卻一臉蜜笑,摸著胡須端詳著佳婿的背影、步態(tài),果然是龍行虎步,不同凡俗。人進(jìn)了宅門,他才轉(zhuǎn)了身,高視緩行,幾乎有些醉意。
杜宗文為了避免與程涓涓接觸,飯也是外邊堂上與劉一、磨勒、王走蛟一伙小廝吃的,梁崇義倒在里面。吃過便往后面欄廄里看馬、練刀。直到二更時(shí)分楊老夫人使了劉一來喚。
臥房里就兩人,詩圣安坐在坐榻上,腳踏著火盆耳,抱著貓大的杜麟兒在懷里輕輕拍。楊老夫人打轉(zhuǎn),將人扯到火盆前站住,便取了拂塵頭上腳上打掃起來,嘴里還叨叨他腌臜。
詩圣咳嗽一聲后,楊老夫人便合了嘴。詩圣輕聲輕氣說道:“我與你娘平章過了,程家的親不能退,一者有成言,二者有恩義,三者兩個女孩兒都是正妻所生,甘心為妾,已是自辱,今無過錯乃退之,辱之甚矣!除非程家自己要退,否則不要提起,背信棄恩,人將不食吾余!”
“是呢,那日為娘好好的送你倆上車,看著和和美美的,并沒鬧嘴,卻是為了什呢?你岳翁那天來說,倒痛罵搖金,又說不明是什事!”
杜宗文冷哼道:“也沒什的,便是想殺孩兒!”楊老夫人愣了,將肩頭掰轉(zhuǎn)問道:“什?想殺你?為什呢?”臉都綠了。
“說笑罷了?!倍抛谖男χ?,節(jié)外生枝,一無所益。
詩圣便將胡子一吹,瞪眼道:“混帳,言招禍,行招辱,富平的事怎的鬧出來的?”說未畢,杜麟兒便哭了起來。杜宗文如蒙大赦,流矢出來了,隨他們的意思吧,反正自己不招惹便是了。
第二天一早便又給喚去了,楊老夫人叫他去拜謁程楚賓,還非要他騎馬帶小廝?;貋碓娛サ能囻R已經(jīng)備好了,叫他隨著往白水拜舅。
白水也屬同州,與奉先倒至近,中間只隔了一座堯山。
崔十九舅做的是縣尉,知道外甥得的官是縣尉,那大人先生好為人師的意態(tài)收剎不住,說俸祿獎罰,說職田侵查,說雇傭雜吏,說事上問答,說待下勘核,說縣令聲名,說刺史脾性,說捕盜拿兇,說彈壓刁民,滔滔不絕。
可沒幾句落到“天下”與“百姓”上面,程楚賓都知道天下將亂,他這個有年紀(jì)的世家子弟卻懵然不知,還在計(jì)算錢米養(yǎng)老享福。
詩圣大概只是不好發(fā)作,強(qiáng)耐著性子聽教,出來臉便拉了下來,悶了一路,大概是后悔受了這職了。
杜宗文卻開始在琢磨如何著手練家兵了,只要父親大人那120畝職田沒有被豪強(qiáng)侵占,場地有,錢也有,剩下的事就是豎旗敲鑼了。
到家時(shí)天也黑了,杜宗文不著意,跑進(jìn)他娘房里時(shí)竟同程涓涓撞了個滿懷,她大概是回避不及。十三歲小蘿莉,花骨朵一樣的身子,一下吃撞飛了三米,帶倒洗臉架,銅盆敲頭,剩水澆面,坐在地上就嚶嚶嚶的抹起淚來。
“是宗文又禍?zhǔn)铝嗣??喲!怎的了?涓娘?”楊老夫人從紗廚里嚷出來,杜宗文即時(shí)就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