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戶近七萬,人日半百萬,南界渭水,東界黃河,北邊界上山脈高大,垂下一條郃水,四望皆是平闊的原野。
河西縣站在黃河岸,杜宗文一行便一直往東走,入冬無好日,天氣總是皺巴,枯木搖風,一身透涼,田地里倒是好綠,望不到邊的冬小麥。只是那些農人的歌謠不好,多帶愁寒。
“好世界哉!”
詩圣在鞍上又贊嘆起來,此老不愧是“騎驢十三載”的主,還有心情賞玩風景。馬上就聽程楚賓道:“好世界,好田地!”
萬萬想不到的,這家伙竟辭了崔器隨了過來,說是怕程涓涓淘氣,河西離河東到底又近些,親家翁到底又比崔縣尊親些。這些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杜宗文估計他就是“怕死”,自己作死時他好攔或者跑路。
也幸得有他隨著,不然詩圣得悶上一路,或者得死抓著他吟詩作賦,吟詩作賦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喜歡給死抓著。
郃水上有橋,橋兩邊也有幾家酒旗招展的野店,車馬過去就停下了,畢竟還有老老小小兩三車,跑了這大半天了。
梁崇義挑了一家闊大的,杜宗文隨著詩圣走進去時案子上都擺上了酒。杜甫不喜歡窒塞,想坐臨窗的,那里卻早坐了人,便揀了當門的席子坐了。程楚賓對席相陪,女眷并不下車,將了送過去。
“來了啊,拖家帶口嚇我?”
杜甫兩杯暖酒才下肚,便聽到后面嚷起一個粗聲野氣的聲音,轉過頭去,便看見那臨窗的青衣漢子舉著酒碗往窗外砸,沒有預期的響聲,倒起了小小廝的啼哭,大概是砸著了人。
“哭!哭!都哭!”漢子又砸,就有了婦人和老人的抽泣聲。
杜甫蹙了眉,這也不知是哪家的惡奴,竟敢欺人如此。程楚賓便側身喚道:“店家,什的動靜,噪耳!”他沒有作態,縣尉雖說是一縣武官之首,可上面還有主簿,主簿上面還有縣丞,縣丞上面還有縣令,這廝見了穿袍著靴的無懼色,想必是有些來歷的。
店家沒說話,那窗外的倒剎住了,小小廝大概是給捂了嘴,哭聲悶小了。那一臉兇相的青衣奴繼續發科:“打不死的頑皮賤骨,幾石租子累爺北風里來回跑,值你娘的!楊三十,爺明話說與你,今個沒有,自家往郃水里跳去!”
卻是為租,那就是佃戶了,這一層天恩也照不到,免得了官租,免不了私租!程楚賓看向杜甫。
杜甫低下眼,這種事他并不是頭一遭遇著,也伸過手,卻也無奈的,欠租追討,天經地義,百姓敢鬧時自己這個縣尉還得彈壓,他為什不樂做這等官,為什要在斗雞殿犯天顏,都是為了不再見這等疾苦事!
青衣奴扯開領襟,拾箸夾肉塞了口,這時外面門外就進來了一個還算年輕的荊釵婦人,踩著草鞋,破裙爛衣,又薄又短,可憐煞。
婦人跪過去,擠著笑道:“阿叔,鄉黨情份,今年且饒了吧,也真是遭了災了么。”青衣奴一根肥短的手指便戳到了臉上:“放屁,你家造多大罪業,天爺偏偏就災你楊家!”話完就捏住了婦人的嘴皮子。
婦人滴著淚,還是笑。這憨奴便將婦人上截身子扯到了腿上,那手就扯長去夠婦人的腰后大截。自程楚賓座子上看過去,婦人還是有幾兩肉的,屁股還不顯骨。
“楊三十,你也是漢子?”
青衣奴笑著拍了拍婦人的屁股,突然猛然一扯,竟撕起婦人衣服來。婦人磕頭,外面也磕頭,老的小的又都哭了起來。青衣奴笑得更歡了,起了身,拖起赤條的婦人便往外走。
杜甫手中的酒顫抖,臉也赤了,恨不得就跳起來打殺了那狗奴!
青衣奴將婦人拖到楊三十子母跟前,嚷道:“你既不知羞恥,爺便值給你看!”吐口老痰,便解褲。楊三十橫身遮住婦人,將頭往地上猛磕:“阿叔,阿叔,饒饒罷,饒饒罷!”
青衣奴一腳踹過去,兇神惡煞嚷道:“我饒你,誰饒我,死去!”又是一腳。楊三十抬起頭,口角流血,一臉絕望,猛然跳起:“天爺,我死罷!”箭似的竄下岸去。
“啊!”
婦人哀喚一聲,癱在那里不動彈了。小的孩兒光著屁股坐在那里伸手喊娘,那四五歲的卻喊著爺奔向了河岸,老婦人急得像剁了腳的蝦蟹,聲也喚不出來,扒著地亂轉。
“可惡!可惡之極!”
杜甫終于忍不得了,將酒案一拍,跳起來便往外走。梁崇義、王走蛟等流矢隨著。到了外面,那青衣奴卻走到樹下解騾子去了。杜甫看了地上的婦孺一眼,淚水也下來,戟指嚷道:“拿下那廝!”
梁崇義流矢大呵,那青衣奴卻是理也不理,打起騾子便走。梁崇義要追,程楚賓道:“讓他走,圈里的羊馬,不急在這一時。”杜甫呆在那里,婦人裸著,又不好過去,只是咬牙切齒的喘氣。
程楚賓倒靈便得很,使了小廝去車上取討舊衣裳,喚店家去尋只船往水中救人,自己撤身進店中拿了酒餅出來,大大方方的送了過去。
“阿爺,發生什事了?”
杜宗文懷里抱著那個污臟的孩兒走了過來,劉一牽著奶糖在河邊飲水,他一直蹲在岸上看著,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聽見水里響了一聲大的,起身來尋,看見這個小盆友亡天舍命的奔過來,怕他失腳落水,便過去抱了。
杜甫沒有說話,到河邊看了,水中有釣船,人卻沒有撈著。婦人醒了,見說是官,便什么也不肯說了。問店家,店家也說不知道,只知道那青衣奴姓宋,官田上跑走的。
河西的縣令便姓宋,據說還是宋之問之弟太原尹宋之悌的子孫。杜甫便也不再問了,給了婦人一些錢上了馬。
路上捱了這么一陣,到城下時,城門已經合了。守門卒死頭腦,不管怎么嚷就是不肯開。杜甫倒有些歡喜,天子不能入細柳營,是將軍治嚴,士卒守法也。
才轉了車馬,后面卻過來了一伙獵騎,遠遠地便呵“躲開”,杜宗武才在草里撒了尿,還玩跳著未上車,幾乎給馬蹄子踩著,哇的一聲哭了,那廝們卻起了嘯,惱得楊韋氏惡罵丫頭眼瞎手攣。
那廝們到了城下也不喚門,兀自在那里說笑,不多會卻惱了一個人,朝城上呵罵起來:“郭丘,你他娘瞎了眼?豬狗也知迎主,你卻不知道?”城上馬上笑著賠罪,門很快就打開了。
杜甫心中不悅,卻還示意杜宗文不要放肆,畢竟不開是法,這也是他往后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