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憂心沖沖的,若說詩有九品,昨夜以前兒子寫的那些詩賦,可謂超凡入圣,位極人臣;而枕上所作,無一首能入五品之域,賦則更差,幾不入流。似此如何可以面圣!
一人之筆,何以前后迥若兩人,他實在是思想不來!更讓他生氣的是,這小畜生竟還有心跑去觀雞!
杜宗文確實不急,因為急不來,庾信文章老更成,這是文學創作的規律,眼下能混過去就好了,他也有信心混過去。
玄宗也不知是真的龍精虎猛玩得忘乎了所以,還是年老神衰前手接后手找,晃眼兩天過去了,也不見來詔。
這天近午時分,父子倆正在房里補習,院中充役的內侍便嚷了過來,說有詔至。杜宗文歡喜擱了筆,他是喜歡讀書,可也受不了坐牢式的讀書,更何況旁邊還守著個暴躁老爹!
杜甫整理了衣袍,簡短叮囑兒子幾句,快步出房。天公似乎也有意作美,是個大好的晴日,綠衣天使也是一臉柔和,不見一絲跋扈。
“二公,隨著來!”天使執拂揖手,卻是向北!入中朝應該向南呀,開陽門就在右邊。杜宗文不覺問道:“驃騎,圣人現在何處?”
天使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回頭顧笑道:“圣人在斗雞殿!”杜宗文歡喜,這下沒遺憾了,賈昌是上不了春晚,要能上全國人民都得山呼牛B!
杜甫的心卻不由地沉了下來,斗雞殿豈是召見賢才之所?天子豈合建斗雞殿?賈昌何物,十三歲登天,二十九年矣,而其寵不衰!
斗雞殿左近立滿了旗幟,外圍是全盔全甲的射生子弟,以人為墻,排得齊整。里面一層是體格膘肥的綠衣內監,腰上掛刀,手上執著各種儀仗,可謂威儀赫赫,金彩眩目。
綠衣天使先過去了,杜宗文上前輕語道:“阿爺還當慎言!”賈昌可是千古文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詩圣、詩仙對他的鄙夷與厭惡,可絲毫不弱于勞動人民對“范八億”、“哪李貴了”之流。
以這位爺的性子,搞不好就要寫詩諷誡!
詩圣驀地轉過頭來,看奸佞小人似的瞪著兒子,但有機會開口該說的話他是一定要說的,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里面又歌又笑,熱鬧得很,過了好一會兒,那綠衣內侍才重新出現了,后面還隨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紫袍人,左右的射生子弟一時都斂容垂首,大氣也不敢出了。
“快拜,此乃驃騎大將軍!”
驃騎大將軍乃人臣極品勛官,從一品,正一品無官,現在整個大唐朝也只有一人了。此公面上無須,慈眉善目,腰背雖傴,可連靴底加幞頭看著還有一米八五長短,無疑此老便是高力士了!
可了得的,七十二歲的人還有此精神,也真是可惜,這么個人要是全根全須的漢子,三四十年前那得多威武雄壯!
詩圣的文人風骨再次發作,上前半步,只是抬手作揖。杜宗文倒真想跪下磕一個,此老可謂奇男子——偉丈夫,比歷史上好些有鳥有毛的沽名釣譽之輩強煞多了!
高力士本來喚作馮元一,乃嶺南門閥豪族,不管中原如何變換大王旗,而馮家永遠是嶺南土皇帝、中原政權的大忠臣,他的曾祖父馮盎,乃唐初高州都督、耿國公、廣韶等十八州總管。他母親的曾祖父是隋朝武烈侯麥鐵杖。
只因武則天寵用酷吏,他父親為奸臣誣告謀反,才害得他一個嶺南的王孫公子做了長安宮禁里的小閹奴。當然這個仇現在是報了,此老隨著玄宗發動唐隆政變,將武韋集團剿了個干凈。
仇恨盡銷,權傾天下,一生勤謹,有是有非,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如此傳奇的人生也不知那些文人臭美什的。
高力士將玉拂塵往胳膊一挽,揖了手,笑著將這大小才子打看了一番,領著便往里走,到了圍帳外,才站住腳說道:“圣人近來不樂,今日難得歡喜,奏答之際切不可放肆,此也是高二的不情之請!”便抬手相揖。
杜少陵的詩他讀過的,好則好,奈何過于激切,寫事多過于其實。
杜甫揖手道:“杜甫若犯天顏,甘受菹醢!”高力士就拉了臉,就是這種話難以入耳。杜宗文忍不住道:“驃騎殷勤之囑,小人父子敢不拜聽!”高力士笑著點了頭,揖手道:“果是才子!”
“驃騎謬贊,小子惶恐!”
高力士上前一步道:“聽說程家的親退了?嗯,花有重開日,鏡有再圓時!”拍了拍這乖孩兒的胳膊,轉身道:“杜公,養得好孩兒!”才往里面引。
杜甫轉進去很快掃看了一眼便低了頭,他看見了,皇帝就在臺階上正中的龍榻上坐著,著赭黃袍,披紫貂大氅,戴折上巾,神氣天成,精神奕奕!
高闊的臺階上鋪著錦氈,左右列席,香氣撲人,朱紫盈目,杜宗文搶先看覷的卻是與玄宗同榻的貴妃娘娘,娘娘確實豐腴,也確實是尤物!
淡雅襦裙描金鳳,雪花膚色堆凝脂。臉如滿月眉添秀,唇似櫻桃靨生春。簪花高髻紅爛漫,鳳翅迎風舞翩躚。
有賈玲之黠智,似范爺之骨架,又加林芳兵幾分精神。多情之貌,富貴之相,宛然鳳也,非是長短肥瘦可以形容!
杜宗文心中輕嘆,楊阿姨這模樣,可看不出是三十七八歲的人了。
場地正中央有兩只雄雞在椎體山形支架上相斗,金距玉環,飛上跳下,好不熱鬧。旁邊四個架子上還有雞在啄鈴奏樂,賈昌一手金鈴,一手彩綾,既當裁判,又做指揮,意態閑適,絲毫不亂。
“哎呀,哎呀,臣妾兀不是要輸了!”
我的個天,這是個嗲聲嗲氣的甜妞聲,與中年婦人完全扯不上!貴妃出了聲,身子歪到了皇帝身上,這老頭看上去很瘦呀,熬成藥渣了?
玄宗笑著輕摟住貴妃的肩道:“雙陸是卿贏,圍棋是卿贏,葉子還是卿贏,今日上天看顧,也合朕贏了!”在席之人都微笑點頭。
貴妃哼聲掙起,朝下面喊道:“賈昌,今兒本宮要輸了,便奪了你的渾家另外配人!”玄宗道:“賈昌莫慌,娘娘奪你一個,朕賞你三個!”賈昌一臉為難,眾人都笑出聲來。
杜甫在階下立著,臉像脫了水的三體人,難看之極。杜宗文卻是一臉笑,無論做什么事都得講著勞逸結合——嚴肅活潑!
“二爺!二爺!救救賈昌吧!”賈昌一眼望見了高力士便嚷了過去,意態詼諧,眾人又笑。
高力士甩袖道:“救你不得,老閹也有老妻!”
“哈哈哈!”眾人又笑。貴妃那只烏腿雞已經沒了招架之力,三面轉跳,就是不敢逃下架子來。
玄宗眼睛尋過去,便看見了高力士身后不遠的杜氏父子,手不由地摸到了胡須上,那青袍孺子就是二秋賦主人?高力士目光撞上,心領神會,點了點頭,瞬間就得了旨意。
“賈昌,吾家指個救星與你!”回身指了指杜宗文。杜宗文抬手輕揖,從容走出。賈昌會意流矢上前深揖道:“小哥,如何也救救賈昌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