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過了天津橋便停下了,袁守本幾個閹官挑著宮燈引著往左走,寒月當頭,四下悄寂,火光都在城頭,人在城影子里走。由一個小小的側門進去了,折向右邊,不知經過了多少樓閣花樹,最后停在了一處不大的樓閣前,沒有垣墻,只是用花樹抱著。
月光照在匾額上,“翰林院”三個遒勁的大字赫然可辨,檐下的燈籠輕搖,門窗隱約可見燈火。
杜甫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全身滾燙,淚水盈眶,他終于也到了這里!主上傾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四年前他獻三大禮賦幾乎就到了這里,卻是不果!
那時幾乎絕望,在與韋濟的詩里寫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的句子。
蒼天蒼天,可憐可憐杜甫一片赤誠吧,天顏咫尺,但使杜甫一陳抱負,今生更無所求矣!
里面有了響動,袁守本領著人出來了,杜宗文流矢咳嗽了一聲:“阿爺!”他是沒有什么感動,也沒有多少期待,見不見玄宗無所謂,貴妃他倒是想見見的,看看她到底是賈玲還是范冰冰,要是林芳兵的話就更好了!
“少陵,如何現在才至!”是寧親駙馬張垍的聲音。
翰林學士不是正經官職,無品無階,一般都另有官銜。看來張垍是以太常卿充翰林學士,玄宗之所以喚他回來,估計還是玩平衡術,用他來制衡楊國忠。
杜宗文搶先上前拜了,給詩圣贏得抹眼淚的時間,據杜康安說那日田梁丘鬧宅,張垍并不在府中,他這才去尋了顧誡奢。
張垍一把扶起,笑道:“賢侄,數日不見,如何不見長反而短了不少!”杜宗文油嘴道:“不是侄兒短了,乃駙馬阿叔道德日高!”他的鐵木屐和身上的刀都沒將上車,可不是短了。
張垍撫肩大笑,大概適才已睡下了,鶴氅里面是一身白色中單,頭未著巾,只斜插著一支鑲金的玉簪,可謂風流俊逸。
杜甫眉頭微蹙,常言道知子莫如父,可這小畜生他卻看不明白,小小年紀,殺人狎妓,想是個悍不畏死的強徒了,卻又能說出這等諂媚之語來!
張垍一只手攜一個,將人引到了里面一個小閣里,銅爐熱酒收拾進來,張垍也從屏風后轉了出來,身上已著了一件紫底鳳紋錦袍。
“不為公父子,我也不在這里值夜了!”張垍使杜甫坐了,親自提壺斟酒。杜甫便問起皇帝召見的原由來。
張垍道:“湊巧得很!今日我隨公主往長生殿伺候,宴飲時節,圣人說殿院蘭花未謝梅花已開,命我賦詩,我因之說起公父子,父才未衰而子已成才!
不想圣人早就有所耳聞,只是不知詳細。并不肯信《秋聲》、《秋蘭》二賦出自這小廝之手,認公方是元兇,故要抓了你父子來鞫一鞫!”笑著遞過了酒杯,又斟了一杯向杜宗文。
杜宗文站在一邊吃著熱酒,額頭卻冒起冷汗來,這他媽的要是來個命題作文,自己肚皮庫里又沒有對題的,豈不要露出原形?詩圣倒表現得很從容灑脫,神彩奕奕。
身子一暖,酒便散了,皇帝雖有年,卻依舊是龍精虎猛,起居無時,不知什么時候會來詔。張垍領著到了后面一間房內,檢看了被褥才放心去了。
“阿爺,可是一頭睡?”杜宗文散開了錦被,被子很厚,也軟和,不知里面填的是羽絨還是絲綿。
詩圣點頭,在床榻上坐了坐卻站起,也不解帶,甩著袖子走向了窗口。拉開窗帷,又推開了窗,便捋著胡須倚在那里玩看風月。
“大郎,口占一詩來!”
杜宗文褲子都脫了,皺著眉往被子一卷道:“阿爺,孩兒要是沒得這場病,還是那個一句詩也寫不來的憨子,可見得圣人?”杜甫一怔,很快就走過來道:“怎的?害怯了?”
“嗯,怯了!”假如玄宗要他以“蘭未謝梅已開”為題寫賦,他肯定是寫不出來的,詩能寫出來,可登不得大雅之堂!
杜甫笑道:“此也是人之常情,阿爺這里有一句心法教你!”卻起了身關窗,吹了燈到了被中才咬著耳朵道:“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杜宗文幾乎就笑出聲來,故意訝然道:“阿爺竟敢藐視圣人!”嘴巴馬上就給緊緊的捂住了。
“嚷什的,此乃心法,非是真有此心!”詩圣咬牙切齒的嗔呵道。杜宗文唔唔點頭道:“氣短氣短,死矣!”
詩圣松了手,又低聲訓責幾句。
杜宗文一聲長嘆道:“阿爺教心法,不如教戰法!”詩圣道:“什戰法?”杜宗文道:“孩兒雖開了心竅,到底學力淺薄,阿爺何不作幾首應景的詩使孩兒仔細記在心里,到了為難之處,也不至于落個欺君之罪!”
“能則能,不能則不能,圣人未必降罪的!”
“也未必不降罪。”
杜甫默然良久,終于開口道:“聽著,為父現在命題,你口占來,有不好我再斧正!”
好吧,臨時抱佛腳,深夜補習!杜宗文也沒有將那些現成詩詞來應付,真實的展露了自己的水平,非如此也不能進步,像古人一樣呤詩作賦也是他少年時代的夢想。
宮院寂靜,山風至則禽獸低鳴,父子二人黑中對詩,有喜有怒,直五更左近才罷。杜宗文腹中有了存稿,睡得踏實,醒轉時天已泛白,滿耳都是雞鳴之聲,詩圣不見了人,穿衣看出去,卻是在大廳里與人拉話。
杜宗文瞅了個空子就從后面溜了出去,王維有詩云:“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注釋皆說宮禁不養雞,雞人者,職官名,專管更漏,負責報時。這雞聲又是從哪里來的?
山中濕氣很重,風色頗寒,遠山云霧蒸騰,左近花樹搖曳,殿角樓臺差次可見。翰林院原來就背著里面的城墻,右邊不遠便有一座高大的城樓,大概由此可以進入中朝。
雞聲在北邊,尋過去,沒多遠就到了,聲音是從桂樹叢后傳出來的,可以望見一角飛檐。繞過去,果然就看見了一座比翰林院闊大許多的殿宇,那些嗷嗷叫的扁毛畜生都在殿前空地上的架子上立著。
山形的彩漆架子,三面九層,每一層都掛著紫色的鈴鐺,每個鈴鐺下立著一只高冠彩羽的雄雞。五個架子,列如五筒。中間架子上卻沒有雞,山尖上立著一個“雞人”,彩羽為衣,帽子若雞冠,這廝高高在上,一手持鈴,一手彩綃,神氣十足。
殿階下左右站了兩排黃衣白衫兒,中間還立著個頗有姿色的婦人。杜宗文很快就看出名堂來了,四個架子上的雞毛羽都不同,各有方色,也不亂叫,先是一層齊叫,一架叫完了才是下一架。
如此循環數過,雞人口中雞鳴,揮著彩綃,雞竟啄起鈴鐺來,還是一層齊啄,皆中節奏!
我的天呀,這廝莫不是傳說中的“神雞童”賈昌!“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岳父大人詠的便是此公。
杜宗文真是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看得入神之際,腰后猛然吃人一拽,回頭一看,卻是詩圣,這位爺瞪著眉眼,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