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從山上走下來時,便看見劉一已經在山徑口等著了,撐著花油傘坐在馬背上,身子前傾,給自己撐著,也給奶糖撐著,人穿青綠袍,馬敷霜雪,松木蒼勁,宛然一幅古畫。
“劉一!”
杜宗文喚了一聲,大概是吃雨聲掩了耳,竟沒有聽見。到了近前,這廝才歡聲嚷了起來,雀似的說問不已。杜宗文由著他聒噪,將馬勒向了南邊,回下杜前他還得去獄里望望古長豐。
紅線如果一直跟著李平康,那么按照歷史的軌跡紅線一定會成為薛嵩的侍妾,他要改變這一切,只有兩條路可走,干掉薛嵩,或者干掉李平康。干掉薛嵩只能保證紅線不成為薛嵩侍妾,干掉李平康說不定就得與紅線反目成仇。
話又說回來,漫說他沒有干掉李平康的實力,即使有他也沒有足夠的動機,李平康并沒有侵害自己,他養的女兒賣給誰嫁給誰是他固有的權力!
所以頭大呀,也許自己應該學會取舍。
萬年縣衙就在宣陽坊的東南角,縣獄也巴著坊墻,是塊窒塞不通的死地,一條曲巷進去,望見一處高墻窄門的幽靜所在便是了。空谷足音,獄卒見了送錢的上門倒是一臉的熱情。
外面天也昏了,獄里更是一團漆黑,獄囚望見火把進來便都鬧出響動來,過鼠鬧蛾也似,又哭又叫,又拍又打。杜宗文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一時感覺踏進了地獄,背脊上毫發也站了起來,口鼻吃惡臭味一撲,人便反胃欲嘔,頭腦也昏脹,古長豐這罪受得可不小。
“這獄中濕寒,你這朋友昨晚上便害肚痛,泄個不止,受得累可不小!”獄卒說著站住了腳,拍著檻門喚人。
“蓬!”一條黑影撞了過門,獄卒不經心,好不唬了一跳。另一個便將腕口粗的木棒往里搠,卻吃里面那人撈住了,贖不出,鬧了起來。
“賊囚撒手!”
“放我出去!”這是古長豐的聲音,咬牙切齒的。杜宗文將出錢來,獄卒收了刀。古長豐也撒了手,撤身隱在黑處,他現在見不得人,昨晚不提妨,飯食里給這廝們下了泄藥,就在這方寸之地拉了一晚上,牲口也似,身上也是臭的。
杜宗文在坊門處買了酒餅,從下面小進食口塞進去,又解了身上的袍子遞進去:“獄中我去打點,兄長且忍耐,早晚就出來了!”古長豐冷聲道:“公子有心了。”
救人出來其實不易,薛嵩雖沒了職事,不等于沒了勢力,安祿山在長安城到處都有人,說不定萬年縣令早就歪了心。真要救他出來,估計還得楊國忠過問,祠部郎中畢竟也只是五品上階的官。
回到下杜,大約已是晚上七八點了,各種都是一片黑寂,自家宅院里燈火卻比往常亮堂,遠遠地便聽見杜康安在那里喚:“回來了,回來了!”是歡喜的聲音,只是也不知道有什可歡喜的。
“郎君,宮里來了天使,圣人要見來,候小半日了!”
杜宗文臉上也有了笑,不是為了入宮見玄宗,而是入宮見玄宗可以有效的威懾薛嵩、康謙之輩,三十萬貫看來可以輕易到手了,而且還可以順帶為古長豐鳴冤!
“康安,可是大郎?”
杜宗文還在馬上問備細,詩圣便已在門口喊了,聲音有難以抑制的喜氣,玄宗要見的還有他。綠衣天使焦躁得很,怎么著也不肯再饒時間,杜宗文未及梳洗便上了馬車,往華清宮奔去。
長安城去華清宮有兩程路,一程三十里,車馬最快也要顛上好一會兒了。車是宮里招賢所用,宦官不敢坐,在外面冒著風雨甩鞭子。車內鋪著厚氈,陳著厚茵,掛著厚帷,車頂懸著一個涂金飾彩的燈籠,溫暖又舒適,唯一冷著的是詩圣的臉,一背了人老頭的臉又復了初。
“孩兒給阿爺捶捶腿吧!”
杜宗文蹲了過去,閑著也是閑著,哄哄老頭吧,哄高興了也才好作思想工作。邊捶邊仰起臉來,一臉崇拜的望著老頭。老頭大概是不自在,將眼合上了。
“阿爺可知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誰寫的?”
詩圣馬上睜了眼,發現兒子還是乳臭小兒似的仰望著自己,心里怪別扭的,卻也有一種溫暖:“非汝乎?”杜宗文笑道:“這兩句詩可謂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孩兒怎寫得出來?”
這話夸張,卻也有道理,詩圣點頭:“那是何人手筆?”杜宗文道:“此公名高一代,獨步古今,千載萬載,稱圣作祖,上至帝王,下至蒙童,但有心于詩者,無不步武追蹤,只奈何高山仰止,只望不可及也!”
“莫非是古人?”
“非是古人,乃今人也!”
詩圣怔了怔:“可是王給事?”以才力而論,太白和摩詰皆足以為之,可太白必不肯作此等軟語,摩詰平和淡雅,也不似其語,或者是少年時所為!
杜宗文搖頭,一臉神秘的微笑。
王昌齡曾下過斷語:“王維詩天子,杜甫詩宰相。”可是這種論斷在歷史的長河沒有堅持多久,韓愈一出,便是“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之后白居易數有唐二百年也只肯數李杜二人。
元稹更是推杜子美為古今第一人,說上至屈原、宋玉,下至他自己,都是小弟弟。自此以后便成了定論,千載以后無人敢駁,無人能駁!
“是誰?快快說來!”老頭著急了。
杜宗文仰臉道:“除了阿爺,還能有誰?”
杜甫震住,這話好沒道理,自己的詩遺忘了的也有不少,可是像這種佳句是絕對不可能忘的。可是這兩句詩又確實像自己所寫,他甚至可以說,這詩若非小畜生所寫,又非太白、摩詰所寫,那就應當是自己所寫!
“豈有此理!為父何時寫此詩來?”
“孩兒豈說謊的?那日脫口而出,便是要用阿爺的詩說服阿爺,阿爺這詩題名《春望》,四韻八句,孩兒記得不全,有一句是‘城春草木深’,一句是‘家書抵萬金’最后一句是‘渾欲不勝簪’。”那三句現在可不能說。
杜甫反復吟了又吟,他記不得了,一點也記不得了。
“汝從何處看來?”
“羌村,大妹手里奪下的,她要將著如廁!”
杜甫眉目一豎,咬牙罵道:“這小畜生乃敢如此!”也許自己確實寫過,與太白游東魯時,乘醉寫家書,醒轉時書子已在路上了,忘了也是有的。
更讓他歡喜的是小畜生說自己“名高一代,獨步古今”,便是王維也不如!不說古人,他自己也以為當勝摩詰一籌,所差者唯功名也!然否極泰來,今既入宮面圣,安知沒有并駕超逸之日?
“汝說為父命中合得河西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