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從酒花林下出來大概已是午后三四點了,唐二娘死扯著不放,喊得人盡皆知,那些官人秀才便涌了上來,各種致敬,各種問難。
杜宗文也有意徘徊,名聲越大攻擊力、防御力便越高,這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兔子急了還咬人,林妹妹急了還罵娘,薛嵩、康謙急了估計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他可不能大意!
天上蓋了烏云,吃風吹著,翻涌如濤。奶糖似乎很喜歡這種天氣,搖著一頭秀發(fā)長嘶短鳴,腳下也踏得特別有節(jié)奏?!澳烫恰本褪嵌抛谖目柘碌陌遵R,全名“大白兔奶糖”,四歲,是個剛成年的“美少女”。
嘉猷觀大門半掩著,里面時不時傳來清掃雜役的笑語聲,后山上隱隱有琴聲飄下。東坊門左近熱氣蒸騰,有叫賣聲傳來。
杜宗文踢馬到了東坊門,買小禮物前先上了坊樓,他其實一直想去見李光弼的,只是與花金剛——哥舒翰的事未徹底扯清,怕此老有所顧忌。
李青的柺杖丟在地下,手扶著坊墻看著,風吹得幞頭軟腳亂跳。杜宗文上前揖道:“阿叔,小子有禮了!”李青回過頭來,喲了一聲,似乎卻想不起名來:“是你呀,好幾次看你打這過來!”俯身撈了杖在手。
“小子遭著了些事,郡公那里也一直沒敢去擾。今日得了些閑,酒花林下的唐二娘送了小子兩壇好酒,讓我將了回宅與阿爺吃,我不聽命,大膽將一壇來與阿叔!”
李青大笑起來:“那可是好,要將個婦人過來那更是好!”柺杖一伸,將人帶進了樓里。便開了壇,一定要他吃一碗,又問了遭了什事,小事他可以相助,大事都護可以相助。
“…得罪了花金剛,現(xiàn)在倒是了了!小子倒有一件事要求阿叔的,…”
“你說,花金剛我可殺他不過,哈哈哈!”
杜宗文道:“家父謀了個官,要尋幾個綱紀,價錢好說,便是刀弓上要過得去,最好是歷過戰(zhàn)的,不拘年歲,身體有些損傷只要不礙事也行的!”這既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今后練兵,更是為了加緊與李光弼的聯(lián)系。
“你看阿叔行不行?”李青哈哈大笑,又問他爺是什么官,然后爽快應下了。像李青這樣的老兵杜宗文還真敢要,一張弓一壺箭便攔得虎狼了。
入了嘉猷觀后山,雨已經(jīng)下來了,枝葉搖動,琴聲也憑空多了惆悵。望見龍孫亭,佳人麗影,杜宗文便哼唱起《大風吹》:取一杯天上的水,照著明月人世間晃呀晃,愛恨不過是一瞬間,紅塵里飄搖。…
紅線也無思也無想,抱著阮咸,斜依欄桿目望遙山,手指無意撥動,自然成曲成調,此時聽見歌聲,心中歡喜,馬上轉過了身子,很快指端出來樂音就和了杜宗文的歌。
歌聲未止,杜宗文已到了亭中,唱著詞,也憑欄遠望:“漆黑中洗去眼眸里那淚水,就讓那往事消失風里,當初的你。曾記得我的那個誰,曾記得我的那個誰!”他記起了程搖金,也記起了鄭娘子。
歌聲止,琴聲止,其音繞亭,杜宗文回頭,四目相對,都不由地笑了。紅線還穿著入院時的衣裝,鮮紅的石榴裙抹到胸口,嫩綠短衫,臂挽淡黃披帛,髻環(huán)如云,花翠耀目。
“這曲也好聽!”紅線低目笑道。
杜宗文道:“唱得便不好?甜糕!”一手遞,一手就將阮咸接了過來,琴身相挨久,已有溫香。
“嘻嘻,不好!”紅線笑著展開了芭蕉葉,吃了起來。倆人閑拉了一番話,杜宗文轉了話題:“姊姊可知道古長豐的事?”紅線笑道:“知道的,下了獄,一時怕是出不來了?!碧鸶庹晨冢顾羯捅砬槎荚黾恿藥追趾⑷?。
“可他終是會出來的!”
“出來也不怕他的,你吃不吃來?吃一口,蜜甜糯軟!”
遞到了嘴邊,杜宗文便張口咬了,說道:“弟子倒有個主意的,師尊隨著弟子往河西去可好?我阿爺?shù)昧撕游骺h尉。”紅線漂亮的鳳眼里起了亮彩,含笑踱開道:“好是好呀,可我阿爺不肯的!”
“阿叔也去么,河西也許奏阮咸的!”杜宗文緊跟一步,撥動了琴弦,既是說好可見她與薛嵩確實只是杯酒之歡,鄭娘子還不知能不能撈得出來,他不想再看見紅線也步了后塵。
“他不肯的呀!”紅線說完,輕咬了一口甜糕。
杜宗文站在她的肩后,只能看見她天鵝細長的玉頸:“弟子可以為師尊贖身,多少錢也可以的!”紅線笑著轉過身來,訝然道:“贖身?”
“阿叔說姊姊乃是收養(yǎng),并非親生?!?
紅線道:“收養(yǎng)也是父女!你不知道的,不是有阿爺,我一早就凍餓死了,恩未報得,如何能棄之而走的?”
杜宗文默了一會道:“阿叔曾經(jīng)說我與鬼神大有機緣,只要我殺了姊姊,便可入其門,還說,只要我動手,他可以幫我!如此之人,豈可為父?”他覺得李平康對紅線只是利用,好比老花子養(yǎng)小花子,老娼婦養(yǎng)小娼女,所以他應該說出來。
紅線怔了怔,卻又笑道:“死為犧牲,也是本心,阿爺不嫌我卑污,堪事鬼神,正是愛我,也是重你?!倍抛谖拿C臉,一手抓住她胳膊道:“姊姊,生而為人,事鬼何為?做妓何為?我去尋李平康,或者贖你,或者娶你,可好?”
紅線再次怔住了,心頭有鹿,怦怦亂撞。亭外風雨如晦,草木搖動,禽獸亂搖。
“砰!轟隆隆隆——”低空響了一個雷!
冬天竟然響雷?杜宗文驚異。紅線一把奪過阮咸,蹙眉道:“只管胡亂說話,鬼神怒了,快走了去!”
“我不怕!”杜宗文道,反而倚了欄桿。
紅線搖頭一嘆,倏然出了亭子。走得很快,似踩了平衡車。杜宗文要追,李平康卻出現(xiàn)了,攔住了路,瘦臉上莫名讓人覺得猙獰、可怖。
“我要將姊姊走!”
“好啊,殺了我她就會隨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