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她總能想起第一次見商時序的時候。
爸媽離婚了,這次鬧得徹底,她媽也不要她了,導火索是她鋼琴考級沒過,她爸索性讓鄭相宜半道改學琵琶,說是黨員子女不要學國外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中看不中用,以后難不成讓女兒上西餐廳給人伴奏去,還不如做個文化傳承人。
看似是夫妻倆針對女兒教育截然相反的方式難以再次調和,可根本原因只有他們當事人知道。
可那時候鄭相宜還小,她真的以為是自己讓媽媽失望的緣故,她才這么狠心不要她的。
剛巧鄭父那會兒被人搞了,被調到西北農村負責當地的文化建設,又是離婚又是降職,心情大不如前,他一個大男人自然是不可能把小孩帶到身邊照顧,只能把孩子往鄉下爺爺奶奶身邊送。
鄭相宜至今仍記得那時候獨自坐高鐵回老家的場景。
她沒有單獨出過遠門,老家那個地方于她而言完全陌生,血緣關系上的爺爺奶奶,她甚至也只是在逢年過節才會見上那么一面。
可現在卻要去麻煩他們了。
是的,她用的是“麻煩”。
鄭相宜覺得自己就是個拖油瓶,要不然也不會被踢過來踢過去。
在上高鐵之前,她媽媽給她打來一通電話。
她要去國外了,當年為了結婚生子耽誤的學業,她決定重新拾取。
電話里她心情似乎很好,語氣平和,鄭相宜仿佛能看到她臉上還掛著對未來的期許,壯志躊躇。
“年輕那會覺得嫁給一個事業好,家庭好,對你也好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逆襲,可是看破了人情世故的背后不過是利益斟酌,摯友至親也是利盡后的情薄,男女之間不過是互相蹉跎和折磨,情愛早晚會消失,孩子也會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相宜,媽媽也渴望有一個人能瘋狂而熱烈地愛著我,可到頭來卻發現,背后空無一人。”
“真正的靠山只有自己,你擁有的技能,你掌握的知識,你豐富的人生閱歷,這些都是奪不走的,男人花言巧語說喜歡你,想要和你結婚生子這種鬼話,其實換個人,他們也能說得游刃有余。”
“相宜,媽媽不是逼你一定要學成什么樣子,只是希望在你以后的人生中能多一種選擇,僅此而已。”
那通電話,成了她們母女倆今生最后一次聯系。
下了高鐵,鄭相宜渾渾噩噩地跟著紙條上面的地址,坐在晃晃悠悠還無時無刻散發著各種各樣難以言喻味道的城郊公車上,開始了自己未來三年的小鎮生活。
老家是座三層獨棟小院,前幾年里里外外重新裝修過,但始終還保留著嶺南建筑的風格。
爺爺已經退休了,閑來無事就喜歡下下棋,做做木工,家里好些家具都是他親手做的。
奶奶比爺爺還年輕上幾歲,放不下權利,還在婦委會工作。
每天家長里短的來來去去,她都風雨無阻,樂在其中。
其實鎮子不大,八卦事卻離奇之多,鄭相宜每天的家庭作業都是在各種各樣雞毛蒜皮的事中完成的。
可以完全夸大地講,整個鎮子里每家每戶,上到祖祖輩輩,下到院子里養的幾只雞鴨鵝,就沒有她不知道的。
她掌握了整個小鎮的機密,誰家丈夫喝多了假酒在外頭嫖了個娼被抓去公安局里,誰家媳婦攢了幾萬塊的私房錢被娘家弟弟親情欺詐敲了個空,她門兒清。
清官難斷家務事,奶奶卻對處理這些事情樂此不疲。
只是鄰居這隔三差五地吵鬧,再有閑情雅致地抵不住那尖銳的哭喪。
鄭相宜皺著眉頭揉搓太陽穴,被打斷做題思路后就很難再集中注意力。
爺爺剛把熱氣騰騰的午飯從廚房里端出來,看到孫女這愁容滿面的樣子,趕忙讓奶奶出去隔壁說一說,免得影響到她期末考試復習。
“一天到晚都不消停,這寡婦真夠讓人討厭的。”
爺爺望著隔壁院子里頭那截枯木,埋怨地喊話道:“讓她別再打孩子了。”
奶奶深吸了口氣,罵罵咧咧從電視機前移開往隔壁去了。
像奶奶這樣愛管閑事的人對上隔壁這寡婦,也得罵一聲“長矛沾屎,誰沾誰死”。
鄭相宜戴著耳塞都阻止不了隔壁那低俗的臟話連篇涌入自己腦海。
“天天打天天打,這還是她家小孩嗎?就不怕把人打死了。”
她把卷子一推,煩躁地撐開雙手攤在桌上趴著。
“還真不是她親生的,要親生的哪舍得。”
爺爺將飯菜端上桌,怕她學習辛苦,喊她餓了先吃口東西墊墊。
可鄭相宜聽到他方才那一句,混沌的神思瞬間清明。
這屁大點的鎮子還有她不清楚的八卦,這可不行。
她好奇地扒拉著爺爺把這段瓜給吃了,可隨之而來的震驚卻讓她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寡婦的丈夫原來是在工地做建筑的,賺了些錢,在家中兄弟姐妹幾個中是第一個早早地就把房子給砌好了,也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可一次偶發意外男人從五層腳架上摔了下來,命保住了,但從那時候起就一直癱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女人在照料。
那時候女人年輕能吃苦,嫁過來也只有兩三個月就遇到這種事,丈夫癱了,她就把人照顧得妥妥貼貼,將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街坊鄰居說起她沒有一句不是在說她命苦的。
可丈夫還是死了,女人出門買藥的時候他自己拄著拐走到院子里頭那棵樹下尋了短見。
男人死了,遠嫁過來的女人還要生活。
處理好男人的后事,女人重拾生活的決心,可男人家里卻鬧騰,要女人離開,好給這個房子騰一騰位置。
女人沒有生養,膝下沒有任何寄托,可她嫁過來就遇到這種事,娘家人懦弱無能也靠不住,她又能如何?
絕望的女人帶著農藥到丈夫墳頭,打算這樣一死了之,可是她沒有死成,她帶回來了一個病重的男孩。
男孩瘦小,孱弱,衣不蔽體,發著高燒也快要死了。
男人家里頭那些三姑六婆地鬧騰過一陣,聲稱著不知道這男孩是不是女人背地里和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搞出來的,要把他們一起趕出去。
那時候女人瘋了一般從廚房里拿出菜刀來要跟這群人拼命,堅稱這孩子就是丈夫給她送來的最后的依托,她絕不可能離開這個家。
后來的事情就是還在鎮政府上班的爺爺出面,讓女人收養了男孩,男方家庭自知吃人絕戶理虧,拿走了男人受傷后剩余的賠償金便再也沒來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