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閣開閣時正是天蒙蒙亮,隔著墻便聽到各家馬車轱轆混著嘶鳴聲。
陳泠月睡眠淺,在長策軍中時她與駐守醫(yī)官同住總要先一步起床梳洗,也受不了呼嚕聲。
后來時常在主將營帳中守夜倒是不曾聽過陸闕有什么動靜。
在到盛京中的小院,她一人獨住更不會被人打攪。
原本換了住處不得好眠,聽到外面吵擾,不免更警覺。索性,披了件外衫出來清醒清醒。
推門時,她望向另一側落著幃幔的床榻,梁津呼吸均勻,尚在酣夢。
不必躺在宮門外被世家看低,不必日日泡在酒壇里裝瘋賣傻。
梁二又是那副天之驕子的模樣,如此甚好。
文殊閣建在平蕪山山腰處,有密林遮掩。若堪輿師從高處看,定能看出這看似通達之路實則暗藏玄機,稍有不慎便會迷失其中。
靠山一側正有一處危樓矗立,名為摘星樓,星象儀被封在密盒中,要特定機關才可觸動。
她扶著木梯上去,恰好可以看到世家的寶馬香車疾馳而過,踏起的沙塵被風卷散又歸于平靜。
陳泠月稍稍探身想看看是哪家公子小姐,卻恰好對上了那雙眼睛,她心下一驚。
依舊是好看但卻無神,眼下的烏青遮掩不住,顯出幾分疲憊。
陸闕大概是一夜未睡。
她僵了一下,沒想到陸闕會在這里。這種迎來送往的事,他一向是不屑做的。
那輛馬車橫在二人之間,阻斷了她的視線。
陳泠月看到著素白衣裙的少女被侍女攙扶著下了馬車,發(fā)髻間珠翠點綴,她輕輕拂過垂落的發(fā)絲,五色玉鐲輕輕碰在流蘇上發(fā)出叮咚一聲。
舒瑤清微微屈身行禮,她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陸闕扶人平身的側影,一時不知何滋味。
舒家與她隔著家仇,她不會給任何好臉色。
但陸闕,她的上司,她所謂的朋友,對舒家人稍有客氣她就渾身不爽。
控制欲太強了吧,她對自己生出的某些情緒暗罵一聲。
“阿皖,出來怎么不帶件披風。”
梁津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果然有武功底子的人遠勝她這廢人,她竟沒察覺到他的腳步聲。
她覺身上一暖,梁津為她披上了件通體雪白的狐絨大氅。
回身時,背后那道目光壓在身上,令她講話磕絆了下。
“來瞧瞧熱鬧,我以為你會睡久一點。”
兩人即便幾年未見,講話卻依舊熟稔,對她偽裝的身份更是心照不宣。
梁津也隨她往高樓之下望去,正巧見陸闕立在寒風之中與舒家小姐交談。
不知講到什么,舒瑤清頷首低眉,輕遮笑顏,稍稍低身行過禮便領著侍女進了文殊閣大門。
“你不喜歡她,是嗎?阿皖。”
陳泠月一瞬警覺,她差點忘記,梁津不知陳家為舒泰所害。
連陸闕這般手眼通天,也不能輕易為她翻案,只怕舒泰背后另有高人。梁津沒必要再牽扯進來,她當是能瞞則瞞。
見她不語,梁津便自顧自道:“你不喜歡什么時,總會捏起食指指尖,這些年習慣都不曾變。”
話及最后,他語調微微上揚,帶著輕笑的意味。
陳泠月心道失策,往日陸闕要她在外謹慎些真當不錯,這盛京城中太多耳目,也太多聰明人。
何況,梁二冠絕其中。
“是啊,我與廣安王殿下關系匪淺,自然不愿見他親近別的女子。”
她將“匪淺”二字咬得極重,盼著陸闕那些荒唐傳聞能替自己遮掩。
此言落在梁津耳中,煞是難聽。
自宮宴之后,梁津明里暗里聽了不少閑話。他素日對廣安王府的關注都沒有公主府熱切,直到見到那位盛京貴女鄙夷的“小陳大夫”。
雖是男裝,又換了聲音,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的未婚妻阿晚。
他親眼看到陸闕待她與旁人不同,他自小與陸闕相識,皇親國戚之間的相交總暗藏鋒芒。
他有幸見過陸闕軍中審驗司的手段,幾乎是把人剝皮拆骨,除了腦子沒有一處好肉,
什么龍陽之好、斷袖之癖,他不信查不出陳皖是個女人。
可女子,特別是模樣好看的女子,在軍營中的艱險,他根本不敢想,更何況他察覺不到陳泠月身上一絲內力……
他幾乎確證了那些荒唐的傳聞,而今更是直接了當地得知了此事,冷意直達眼底。
眼看著梁津聞言果真收斂了笑意,陳泠月趁機解下大氅遞還回去。
“先走了,一會兒蘇太傅要點卯了。”
她冷著臉,快步下樓,幾乎算是逃離。
可剛踏下摘星樓,便遇上了陸闕。
此人真的有些無理取鬧了,方才還在門外,霎時隔墻跳了進來,攔住她的去路。
“殿下,請您讓行。”
陸闕身上的慣常的松香勾著似有若無的胭脂氣,離得稍近些便能聞到的清楚,讓她莫名焦躁。
“除了這個沒有別的想跟我說嗎?”
陳泠月悶聲道:“殿下若想罰我只管下令,我照做就是。”
陸闕一言不發(fā),兩人僵持了許久,直到危樓之上傳來腳步,才聽他開口。
“過了晚膳來芳華院伺候本王。”
他聲音不高不低,剛還夠梁津聽的清楚。陳泠月登時覺得渾身發(fā)抖,勉強壓下心中怒氣。她不敢想梁津神情,低聲應下,只想快步離開。
陸闕也不攔她,只倚靠在木梯旁,等梁津緩步走下。
他打量著對方手上那張白狐大氅,方才穿在陳泠月身上確實比玄色更顯人氣兒。
梁津走近,略帶幾分嘲諷道:“殿下追人追的緊,只是阿皖看上去并不高興,就算這樣也要強人所難嗎?”
陸闕聞言冷笑:“本王又不是君子,再說強迫她與否說白了不過情趣,你又是什么立場?”
“你看她念舊情嗎?離她太近當心惹眼,招來麻煩。”
梁津拱手,不甘示弱:“若說麻煩,殿下闖公主府就不怕麻煩了嗎?聽說陳昭對殿下十分不滿,你說阿皖是會站在哪邊。”
聞言,陸闕挑眉,“果真,你知道陳昭其實一直藏身在盛京之中,你裝瘋賣傻這些年,打著陳皖的幌子掩護陳昭。”
寒風掠起,掩蓋了細小的動靜。
他頓了頓,才低聲說道:“既然已做取舍,又何故扮演深情的戲碼。”
梁津抿唇不語,他心中的悔恨更加深一分。因為確如陸闕所說,在知會陳泠月之后,他的任務便是配合謝璟保護陳昭。
他自以為陳泠月有劍術傍身能少些銼磨,這些年只知她去過塞北便再無其他,只盼她過的好些。
而今更懊悔要是不讓她知道此事就好了,或者他當年要是去塞北接應她就好了……
會不會事情不會變得這般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