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闕將人領(lǐng)到門前,輕輕晃動門邊懸著的搖鈴。
陳泠月晃晃手腕,打量起文殊閣的大門。
一方木門,并不華貴,甚至有些普通跟破落。陸闕并不著急動作,大概等了半刻鐘,聽到門栓抽動,一個披著外袍的少年探出頭來。
他神情迷迷瞪瞪,似久睡剛起,隨意地作了揖,“殿下請安,蘇太傅方才得知殿下今晚入閣,勞您久等了。”
陸闕隨少年并行,陳泠月跟在身后,他道:“無妨,提前一些好提早安頓。朝南的那間廂房現(xiàn)在還是空的吧?”
陳泠月這下知道為何陸闕提早入閣,若她與旁人同住,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并非男兒身。
少年搖頭說不清楚,將他二人領(lǐng)到蘇太傅房門前便離開了。
陸闕見屋內(nèi)燈盞亮著,正欲抬手敲門,不想門內(nèi)之人推門而出。
蘇懷瑾年方五十有六,官居吏部尚書兼文殊閣太傅,為人剛正古板,對陸闕這種不按常理辦事的人沒什么好耐性。
“蘇大人,可否為我倆安排住同一處?”
蘇懷瑾淡淡地瞄過垂首而立的陳泠月,看著像是清秀儒雅的少年郎,不似陸闕那般混不吝,于是將兩人請進(jìn)去。
陳泠月礙于禮數(shù)不能與陸闕相對而坐,立在一旁侍奉茶水。她見蘇懷瑾翻出一本厚厚的名冊,翻到最新一頁,眉頭微蹙。
指腹認(rèn)真摩挲過紙面,蘇懷瑾抬頭,道:“怕是不行,原本此屆入文殊閣的弟子二女九男,殿下若自降身份與人同住尚有空位。只不過——”
蘇懷瑾“嘖”了一聲,稍有不滿,“梁家本不打算舉薦,但末了還是添了一位,殿下還是隨老朽住芳華院。至于弟子,還是住桃李院。”
陳泠月暗想,左右不過通鋪,換衣沐浴時注意些也能遮掩過去。
陸闕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著茶杯,半晌道:“既然如此,他隨我住在芳華院。”
蘇懷瑾似乎意識到什么,打量起這個瘦弱少年,廣安王在營中豢養(yǎng)男寵之事已是京中心照不宣的傳聞。但真的見到,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若說一時恩寵也就罷了,入文殊閣再登廟堂,費盡心思為其謀后路,甚至不惜與他談和,只怕冷心冷情的廣安王殿下動了真心。
但斷袖之事他一向看不過眼,更不愿破了規(guī)矩。
“殿下,在此閣中,老朽的規(guī)矩僅次帝令。”
陸闕放下茶杯,正欲理論。陳泠月見勢不妙,俯在陸闕耳邊道:“沒關(guān)系,我注意些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在軍中也是如此。”
她見陸闕依舊眉頭輕蹙,但沒了爭辯的意思,這才放心了些。
陸闕:“那既然早來了,提前選間屋子總行吧。”
蘇懷瑾:“請便。”
陸闕:“就要桃李院南向第一間。”
蘇懷瑾:“巧了,今日正好也有人選了,正好有人作伴。”
陸闕挑眉:“誰啊這么好眼光,也想住本王當(dāng)年的屋子?”
蘇懷瑾賣起關(guān)子:“開閣那日殿下便知了,也是位品學(xué)兼善的好學(xué)生。”
陳泠月聞言有些緊張,沒想到剛來便要適應(yīng)與人共處。
兩人離開時,依舊是那少年搖頭晃腦地領(lǐng)著,不過到分叉口,他便不允許陸闕往桃李院方向來了。
師長與學(xué)生分住,也是蘇懷瑾的規(guī)矩。
皎潔的月光灑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清冷迷人。陳泠月?lián)荛_兩側(cè)生了嫩芽的樹枝,便見到一處院門。門上掛著塊桃木牌匾,工工整整地寫著“桃李院”三個字。
院門還未鎖,她推門而入,想起陸闕說的南向第一間就在眼前。
暖黃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在鏤空窗柩上留下剪影——少年似是聽到來人,正將咬著木簪將長發(fā)高高束起。
陳泠月敲門,房間里的腳步急促走近。
“吱——”
她愣住了。
是梁津。
四年前的探花郎,何至于再入文殊閣?
他長發(fā)微揚,那雙桃花眼中藏著細(xì)碎的笑意,語氣柔和,“原來是小陳大夫,真是湊巧,今后要多多關(guān)照了。”
陳泠月心底不知是何滋味,只默默還禮。
若非梁津執(zhí)著于陳家之案,早該在朝堂中有一番作為。
陳泠月隨梁津進(jìn)門,桃李院的房間格局大體一致。
右側(cè)是他已經(jīng)整理好的床鋪,房門左邊便是她的空床,中間隔了兩張桌案,梁津隨身帶著本舊書就放在燭臺旁邊。
桌案一側(cè)是衣架與臉盆,梁津顯然已經(jīng)梳洗好了,領(lǐng)她進(jìn)來后便坐在桌案邊
陳泠月把包袱掛在床邊,床鋪之間沒有遮擋,她便問:“梁公子,敢問這院中可有沐浴之處?”
梁津語氣溫和,絲毫不介意她打擾他讀書的雅致。
“院中小徑走到底便是,只是今日無人燒熱水,小陳大夫可能要委屈一下了。”
她擺手,“梁公子客氣,喚我陳皖便是。”
梁津頗有興致,笑道:“那你也不必梁公子來,梁公子去,我本名梁津,字淮之。”
淮之,他們相識于淮水之畔,她何嘗不知道他的名與字呢。
“說起來,我有位故人,名字與你很像呢,阿皖。”
聞言,陳泠月如同被雷擊,她只覺身體一瞬僵直,從發(fā)頂貫穿至全身。
只有陳家之人才叫過她的小名,阿晚。
她與陳昭,分別于一日朝暮而生。
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這樣叫自己了,梁津忽而如此,她有些摸不清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全須全尾站在他面前,讓他過往的四年喊冤如同虛度。
她講話忍不住磕絆:“那……真是有緣。”
梁津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略帶驚慌的神情,道:“是啊,我第一次在長樂宮見到你時,也覺得十分有緣。”
年前比武那次,她帶了面具,但梁津撿到了夔龍玉佩又親自交給她,必然知道是比武臺上的是她。
“是嗎?這又如何說起呢?”
陳泠月不死心地問。
“我那位故人是江湖中有名的劍客,其招式更是傳奇,曾引無數(shù)人神往之,我瞧著阿皖的劍法倒是與她有幾分相似。”
這是要攤牌嗎?陳泠月不敢輕易搭話,
梁津又笑道:“不過嘛,她是女子,阿皖你是男子,自然是不同。若你見到她,定然也會覺得世間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扯了個笑,“日后若有緣……”
“可惜,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梁津徑直打斷了她的話,“那人被抄家之后,隕歿在聽雪閣中了。”
……
陳泠月終于抬頭望向梁津那雙映著暖黃光暈的眼睛,像是盈著滿月之華。
“想來她在天有靈,也希望你能放下往事,為自己而活。節(jié)哀,淮之。”
梁津收斂了笑意,輕輕合上眼睛。片刻便吹滅了燈盞,放下幃幔。
陳泠月這才翻出衣物,躡手躡腳地推門,拿著床底找出來的木盆,往院中走去。
今日出門有些急,裹胸布纏得讓她喘不過氣。
沐浴房中分了小隔間,每個都有木桶,不過沒有熱水。
天氣尚且寒冷,冷水激得她一個激靈。她將外袍搭在桶邊,捧著涼水讓自己清醒一點。
狂跳的心臟逐漸平息,她知道梁津已然清楚她是誰。若是帶著面具只看招式尚且可以借口曾無涯門求學(xué)。
但若見面,即便她抽條長大,眉眼總難改變。
想必,年前他便已認(rèn)出來了。
不相認(rèn)便少一分危險,他自是謹(jǐn)慎的。
她正沉思,窗外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嚇得她趕忙披上衣服。
下一刻,便看見陸闕掀開窗戶跳了進(jìn)來。
“喂,這是沐浴室。”
陳泠月受了寒氣和驚嚇有些不滿,低頭把衣服理好才轉(zhuǎn)過身來。
陸闕不知道新修建的沐浴室,幾乎落地的同一時間背過身去,聽見她抱怨才說:“路上喊你,你心事重重的,根本不理,我才跟進(jìn)來的。”
陸闕也有些生氣,從窗戶鉆進(jìn)來這種事,他堂堂廣安王才不肯做呢。
“見了梁津就這么魂不守舍,沒點出息。”
陳泠月懶得跟他拌嘴,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八牢业纳矸萘恕!?
陸闕倚靠木桶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畢竟你的經(jīng)典招式一出,有點見識的都看的出你武力不凡。梁津又不是傻子,我不肯讓他看你的模樣,不還是借著送彩頭,名正言順地見到你。”
“那……”
陸闕聽她語氣猶豫,冷笑道:“梁二這個年紀(jì)收個通房也合情合理,雖然地位不高,但保你一世無憂。”
陳泠月果斷拒絕,“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闕驟然轉(zhuǎn)身,幾乎瞬移到她面前,這輕功若是放眼江湖也是極少見。
陳泠月只覺耳鬢發(fā)絲被掠起的風(fēng)息牽動,陸闕就已近在身前,淡淡的松香似有若無地將她籠罩。
“那是什么意思,既然你說本王是你的摯友,有什么不能直說。”
陸闕壓迫感實在令人難以抗拒,陳泠月被迫接受他的審視,對上那道冷厲的目光。
“家仇未報,我不至于為了一紙舊約讓梁二再蹉跎年歲。”
陳泠月以為就此表明決心,陸闕會放過她。不想,她下頜吃痛,被陸闕捏住。
“舊約亦有舊情,只怕是妾無意郎有情。”
陳泠月有些惱了,不知這人又抽什么風(fēng),寒夜到此只為與她爭辯這些。
她用力掰開他的手,生氣道:“殿下是不信我的決心還是怕我與梁二舊情復(fù)燃?就算如此,這與殿下有何關(guān)系?”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愿為殿下奉上性命換得殿下助我翻案。可故人之事,我不愿殿下插手,哪怕是摯友,也太過了。”
陸闕一瞬表情難以控制地冷到極致,可以用難看形容。
“所以你不尋梁家庇佑,是不想牽連他是嗎?所以本王如何,是無所謂的。”
陳泠月剛想反駁,就聽到那窗戶重重回彈,人早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