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來得急促又頻繁,陳泠月院子里總算得了源源不斷的銀絲炭,既供得起草藥房又能將廂房烘得暖乎乎。
春寒料峭,時而雨絲中夾著雪花,樓舫也反復病著,直到這幾日才出門走動,來她院中小坐,順便將入學的文帖之類交給她。
“樓先生身體底子不錯,偶爾傷寒也屬正常。”
她仔細把脈診斷,將熱茶遞過去,寬慰時不時咳嗽兩聲的人。
樓舫被煙火燎傷的事不知被誰傳到了宮中,皇帝對陸闕疼惜得緊,撥了兩位宮中太醫常駐于府上,其中一位還是舒姓醫女。
歷來王爺大婚成親前總會有幾位通房侍妾,陸闕的年紀早應該成家,縱使是斷袖傳聞也并非全然讓人相信,何況是在皇帝面前。
趁著陸闕在京中,再加之原定年后選妃,皇帝將人從宮中送來,目的不言而喻。
陳泠月不愿與這兩位有任何交集,躲在院子里。紀崇像領了任務一般,時不時來討嫌,拉著她練基本功,時而比劃兩招。
府上無論侍衛還是奴仆,似乎都被下了指令,平日無一人靠近這方小院。
而陸闕自過了正月初七,除了入宮便是跑去京畿一待就是兩三日不回,回來把自己關在平仄院中,她已有半月未見。
趁著樓舫撥弄窗前的蘭花葉子,她清清嗓子,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殿下近日似乎十分忙碌,竟許久不見他了。”
樓舫點頭,“開春后不少士兵需要輪換,殿下正忙著接手玉龍軍的一部分新人,還要安排舊人的去處。”
雖是如此說,軍中原有得力的小吏,他不必親力親為。
只是在躲宮里送來的人罷了。
她忍不住問:“宮里那兩位太醫可還在府上?”
提到這個,樓舫扶額嘆了口氣,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說是太醫,實則是不過普通學徒,開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黃蓮敗火,診斷時眼睛就沒從殿下身上移開。”罷了他又補充一句,“無論男女。”
陳泠月:………
難怪讓陸闕避之不及,合著傳聞中他的各種奇怪癖好都“滿足了”。
她輕笑出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樓舫也附和著笑,只是那句“活該”到嘴邊,余光瞟見門口的人,又咽了下去,重重地咳嗽兩聲,提醒陳泠月。
她背對著門口,替樓舫說完了那句,“這不是活該嘛。”
“說誰活該呢?”
也不知是陸闕神出鬼沒的慵懶語調還是透過厚門簾的幾縷寒風,讓她汗毛乍豎,笑意僵在臉上。
陳泠月感覺一陣寒氣掠過背后,陸闕自在地坐到她與樓舫中間,自斟自飲。
“嗐,再說梁津公子那日帶來的舞姬懷了歐陽雁的孩子,攪得歐陽家與蘇家婚事黃了。”
樓舫見陸闕心情一般,扯了個八卦搪塞過去。
沒想到陸闕壓根兒沒想深究,三兩句打發了樓舫去平仄苑。
樓舫抖了抖外氅,摸不準陸闕聽到了多少,對陳泠月又同情幾分。
直到杯中茶盡,陸闕才慢條斯理地問起她,“方才問遙亭我的行蹤,這么掛念不見你來平仄苑問安。”
陳泠月知道,自己那番口無遮攔的調侃也一同落入了他耳中。只好討饒道:“為人臣子自然是要憂心主君身體。”
“是嗎?包括掛念主君的情事嗎?”
陸闕語調依舊不緊不慢,于她而言卻像被鈍刀凌遲。
見遮掩不過去,她只好領罰:“殿下,是我不該胡言亂語。”
陸闕哼了一聲,“不幫主君分憂解難躲在這里也就罷了,背后還講人壞話,罰你抄軍法十遍,本王親自來收。”
“是,殿下今日怎得空來偏院。”
陸闕直言:“本王府邸,想去哪去哪。”
也不知是否解決了送來的兩個人,陳泠月覺得陸闕坦蕩自如了許多。
“還有,東西收拾好,現在就要入文殊閣了。”
陳泠月心中一驚,文殊閣為天下擢選英才,開閣何至于半點風聲都無,何況日頭見落,只怕行至平蕪山時當是夜間了。
她從未見過哪家學堂是半夜教習授課的。
陳泠月問:“現在嗎?”
陸闕:“本王說的不清楚嗎?一刻鐘收拾好,在外面等你。”
陳泠月摸不著頭腦,不敢讓陸闕等太久,只能火速收了幾件衣服,帶上了樓舫給的文帖,臨了又塞了那方云紋盒,就出門了。
馬車上,她撩開門簾的一角向后望去,送行的幾人中站著位衣著鮮亮的少女,模樣與舒瑤清有五分相像,臉色說不上好看。
她冷笑一聲,“殿下怎忍心美人垂淚。”
陳泠月伏著身子偷看,馬車顛簸,膝蓋磕木板上,她話音剛落就被陸闕攔腰摟過坐在一處。
挨得太近了些,呼吸相聞,她一下子就對上了那雙深邃眼眸。
她目光一錯,有些錯愕地紅了臉。
這個距離太過親密,哪怕摯友也稍顯曖昧。她心底泛起了一絲漣漪。
她冷不丁想起那句賭氣說出的“為君驅使”是否藏了真心,饒是做戲,此處又無看客,也未免太真了。
陸闕察覺到她的窘迫,堪堪放手。“話怎么這么多?入了文殊閣本王就是你的師長,講話別沒大沒小。”
她早先從謝璟處有所耳聞,以為陸闕領了閑職卻不想是名副其實的文殊閣老師。
“那在下如何稱呼您?”
陸闕瞪眼:“你想如何稱呼?”
她思忖片刻,于無涯門她有師父,于軍中樓先生曾傳她軍律,至于陸闕她竟一時不知放在哪個位置。
“殿下身份尊貴,自然聽從您的指示。”
陳泠月狡黠的目光落在陸闕英挺的面容上,為自己的圓滑推拉小小地得意一下。陸闕卻倏地扭過頭,將面巾蓋在臉上,悶聲道:“到文殊閣看別人怎么叫跟著學就是了。”
“哦,請問殿下可知今年入學的都有何人?”
她對文殊閣知之甚少,既然陸闕說此處可能有線索那她更要仔細詢問。
“京中四大世家,梁蘇顧葉各舉薦一位,另有八個名額為各地選拔而定的。舒家小姐自小跟隨葉夫人學習琴藝,因而由葉家舉薦,另一位舒姓公子則是舒家二公子頂了地方名額。”
陳泠月面無表情地聽著,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所謂富貴險中求,只要無人檢舉便無人在意。即便是知道了,也甚少有人愿意管,為了寒門之子得罪同僚實在沒有必要。
但她還是抱著希望輕聲問道,“殿下既然查清楚了,可是想揭開此事。”
陸闕不語,半晌才說:“這天下之惡事若都要管早就累死了。譬如陳賀一案,我所求不外乎你這個人。若放在這頂替之事上,我所得甚少。”
在她過往的十多年里,有人求她寒鋒利刃,有人求她神丹妙藥,卻第一次聽到有人所求是她這個人。
那種異樣的感覺輕輕劃過心上,但很快她明白陸闕說的是她身上的價值。她靜靜地靠在車壁上,思緒飄遠,未曾注意薄紗面巾下,陸闕的目光始終描摹她的神情。
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直到福安寺的撞鐘聲響起,陳泠月才借機又看看外面的景色。
再往山深處走,雜草叢生,原本平順的路也逐漸磕絆起來。
天色愈發深沉,陸闕似乎倦了,蒙著眼睛休息,她看著望不到頭的幽謐道路,百無聊賴地翻出樓舫給的文帖。
上面字跡頗為眼熟,筆力遒勁,字跡灑脫。她的名字、生辰、籍貫都如當初偽造的那份名帖一樣。一旁還有副小像,將她的面容繪制得英氣十足。
文帖之下是些嶄新的紙筆,她隨手一翻,夾藏著幾張印著繁復紋路的銀票。
山中與外界隔絕,若缺衣少食自然要銀錢。她帶了小荷包,再有這些銀票,再清苦的日子也能滋潤些。
陳泠月忽而想起入無涯門的前夜,也曾有親人為她憂心操勞,她抑制不住地酸了鼻尖。
“陳皖,”聽到聲音,她倏地抬頭,“越發嬌氣了。”
陸闕把帕子遮在她臉上,“你還記得你是男兒身嗎?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她默默揩去眼淚,“承蒙殿下與樓先生關照,在下感激不盡。”
陸闕不答,只是將她作揖的手輕輕拂開。
車到半山腰時停住了,也不知轉了幾個彎,她與陸闕跳下車,原本空空如也的幽徑忽然冒出來兩個守衛。
陸闕將文帖遞出去,又拿出了那枚夔龍玉佩,守衛行過禮,便細細核驗,幾乎是將那幅小像放在她臉旁邊比對。
半晌,才將東西交回。
“廣安王殿下若要帶外人從皇陵入文殊閣,還需南安王殿下的信物,否則恕末將不能放行。”
言罷,陸闕橫了兩人一眼,“謝珉是這么跟你們囑咐的?”
那守衛跪行大禮,語氣卻不卑不亢,“殿下恕罪,新令如此。”
陳泠月以為依照陸闕的脾氣要硬闖,不想他又從袖中又摸出了塊羊脂玉,冷哼了聲:“這下還敢攔本王嗎?”
兩人一一摸過確認,果然屏退至兩側露出身后暗門,一人扯著門環,一人撥弄辟邪的方位,暗門緩緩打開。
她還沒瞧出個大概,陸闕拉著她快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殿下,怎么這般著急。”
身后也不似有旁人在追趕,一向八風不動的人卻如此步履匆匆。
直到下一個石門前,陸闕嫻熟地撥弄門環,兩人跨進門中,他露出狡猾的笑容,道:“那玉佩是假的,等那兩個傻子回味過來就晚了。”
她也無奈地笑了出來。
而眼前,早已不是陰沉黑暗的墓道,而是桃花擁簇,鳥鳴山澗,一縷月光灑下,為“文殊閣”的牌匾蒙了層金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