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閣的學堂設在內院景致之中,一方竹亭坐落在交錯的水道之上,兩側是還未長開的葉與花,瞧不出是何品種,這個季節看上去光禿禿的。
陳泠月走近內院時就看到舒瑤清端坐在桌案旁,伺候的侍女已隨車夫回盛京,她似乎很少一人在這種陌生的地方,顯得略有局促。
陳泠月挑開繡著千層荷葉的門簾,走了進來。余光瞥見舒瑤清的背脊一下子繃直,無聲地張了張嘴似是想打招呼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陳泠月選了位置幾乎與她是相對的兩端,因著了同樣的素白色長袍,梳著男子發髻,整個人看上去英氣十足,而臉色也冷到極致。
舒瑤清忍不住打量她,卻只敢偷瞄。世家子她大都相識,包括各州縣擢選上來的人亦打過照面,唯有名單上那位“陳皖”,只匆匆見過兩面。
就連在廣安王府中安排的人,也甚少能見到本人。
說陸闕金屋藏嬌也不為過。
而在舒瑤清眼中,陳泠月是個冷到極致的男子,連皮膚都泛著蒼白,眉眼淡淡瞥過都帶著幾分冷意。
陳泠月不知道舒瑤清是如何打量她,她的心思更多分給了方才看到的那棟藏書閣。
方才她從摘星樓走過藏書閣,陸闕說,此間不僅有翰林學士的答卷還有諸多孤本古籍以及要案卷宗。
距抄家已是三載,遺留的藥種還未發芽,樓舫帶回來的盒子也毫無頭緒,而卷宗與她僅一墻之隔。
而進入藏書閣要每次旬休前的考核取得甲等。
文殊閣授課分了兩部分,律法與軍禮。
她久在軍中對軍禮倒是熟悉,倒是本朝律法實在龐雜,若無教習只能淺嘗輒止。
早先到的幾位暫住京畿的學子結伴走進來,他們剛收拾好床鋪。
不比京中世家,他們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就連發髻的發簪也是多是木制或銅制,若不是蘇懷瑾要求只能素白一身,只怕顯出的差距更甚。
陳泠月瞧著這幾人模樣,也算得周正端莊。他們一同向舒瑤清行過禮,顯然是有過交情。
舒家善于籠絡人心打點關系,這并不奇怪。于她而言,也沒什么關系。
只是她忽而察覺,原來是可以平和地接受她的同窗與舒家人交好,她那些莫名滋生的情緒只有一個傾注對象——陸闕。
可陸闕是她效忠的上司,她的朋友,哪怕是中立都是在偏向敵人,她對此是有立場干涉的。
她正為心中的這番爭辯而苦惱時,那幾人也注意到了她。
礙于種種傳聞,他們只行過禮,便相聚而坐,有一人坐不開了才勉強坐她身后。
她倒是沒所謂,少與人相交才不會暴露。
梁津入閣最早,反而是姍姍來遲。他到時蘇懷瑾也前腳才站穩。
他換了件新衣,發髻稍稍松散了些,多了幾分風流的味道。
甫一出現便引得身后那人低聲驚呼,顯然是知道梁津曾高中探花。
蘇懷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帶著一絲不滿,用戒尺敲敲桌案,道:“為公平起見,梁淮之不參與考核,他只幫老夫做些雜事順便旁聽。”
“謝夫子?!?
梁津那雙桃花眼一彎,輕輕拱手,笑意盈盈的,看上去人畜無害。
在眾人目光下,她感受到了衣襟摩擦,梁津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右邊的桌案。
她忍不住皺眉頭,可還不等她講話,梁津卻低語,“跟本公子混,無論你想做什么都會容易很多?!?
她聞言輕咳,十五六歲是梁津最自戀的年紀,一心做游俠,他俊美無儔,劍術風流,仿佛萬事皆唾手可得。
那時,他也曾說過這話。
而今再聽到,情誼不減,唯獨少年心氣不再。
不遠處福安寺的晨鐘蕩開山澗,亭中還有兩處空位,左不過在她的周圍。
蘇太傅將半指厚的書攤在桌案上,扯著嗓子十分不滿。
“淮之,這是誰還未到?!?
梁津環視四周,道:“顧家之女與舒家之子?!?
蘇太傅冷哼一聲,不再等,先立了規矩,便開始講授。
一炷香燃盡,才稍稍休息。
陳泠月正閉目養神,身后那人忽而變得熱切起來,輕輕戳她的后背。
“陳公子,你可否幫我遞個紙條給淮之兄?!?
陳泠月趁蘇太傅低頭翻看律文時,火速接過,塞給了梁津。
一張字條,工整的楷書寫著兩句詩。
“烽煙蔽月寒淵愁,淚盡江淮與誰休?!?
她瞄見那端正的字,輕聲問道:“這倒不像你的風格,不過字跡倒是有幾分相像,連你避讖的習慣都知道?!?
梁宰輔名中“江”字,他一貫會在最后一筆時多添一個尾巴,此人倒是臨摹有七八分像。
梁津將紙條夾在書中,只笑笑,無所謂道:“三四年前的東西了吧,不知道怎么傳出去了?!?
三四年,也就是他酗酒時所作。
“淮之兄,可還記得我?”
身后那人覺得講話不方便,頂著蘇太傅復雜的目光挪到了與梁津緊挨著的一張桌案。
梁津這才細細打量他的面容,許是當初醉酒太甚,他似乎沒什么記憶。
“閣下……與我是舊識?”
“福安寺中,佛龕旁你提筆做了此詩,當時還有位……”
梁津目光震顫,出言打斷了他,面上露出淡淡笑意,“閣下應是遙東沈氏,與舒家二公子舒潭交好的那位?”
“正是!在下沈平,仰慕淮之兄許久?!?
陳泠月旁觀兩人客套,才知此番入選的不止舒家的嫡系,還有一兩位交情不淺的世交。
一同從地方州郡選拔,很難不讓人懷疑其中是否有貓膩。
而這人又提到了福安寺,能與梁津在一塊的和尚……莫非是陳昭。
他竟這么早就入盛京了嗎?
她正側耳凝神聽著,一聲呵斥嚇得她一激靈。
一位著了淺綠色衣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從門簾下鉆了進來,在一眾素白衣袍中煞是惹眼,被蘇太傅怒斥也依舊笑嘻嘻的。
她步伐輕盈,走到陳泠月面前的空桌,陳泠月才看到她竟是連鞋都沒穿。
“顧家舉薦的應是大小姐,怎么是你這個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