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尾聲

時光流逝，已過了半年，這半年時間，我在玄法寺與許多師傅們一起吃住，吃的是素食，住的是大通鋪，早上5點鐘起來做早課2個小時，然后再吃飯，白天的時間多數都是跟著學習佛經，晚課會跟師父一起念佛經。

玄法寺都是女師傅，大家互相都很照顧。在這里，我聽到了慧如法師的故事：

慧如法師本名姓陳，叫陳燕，70年代初出生，老家在皖北偏遠農村，在她二十歲的時候，由父母做主，把她嫁給了鄰村跟她一般大的男人。

剛開始結婚時，夫妻兩人感情還可以，男人也算顧家，幾個月后，陳燕懷孕了，生的女兒，她沒有想到，她的生活從此翻天覆地。

男人重男輕女非常嚴重，女兒出生后，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陳燕還在坐月子時，就被男人拉起來干活，做家務，她連月子都沒有坐好，留下了腰痛和漏尿的毛病，伴隨她一生。

陳燕想著，等自己身體恢復好了，就可以再懷孕，生個男孩，讓丈夫如愿。那時候計劃生育雖然非常嚴格，但是像陳燕這種雙農家庭，如果頭胎是女孩子，就可以再生第二胎，無論第二胎是男是女，都不能再生第三胎了。

男人對陳燕越來越不耐煩，動輒就對她發脾氣，并且開始酗酒，一天三頓酒不拉。

在照顧孩子的前提下，陳燕既要操持家里的一切家務，做飯、洗衣服、種菜、喂豬等等，還要去忙田地里的農活。

而男人只顧每天喝酒打牌，辱罵陳燕是下不了蛋的老母雞，害他家絕后。陳燕聽到后總是默不吭聲。

情況愈演愈烈。男人酗酒后開始對陳燕動手動腳了，一喝醉就找陳燕的麻煩，兩人互相拉扯，男人就動手打陳燕，用腳踢她。慢慢的，男人開始打女兒了，罵女兒是賠錢貨，陳燕護著女兒，兩人一起被男人揍。

這樣的家暴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陳燕無法再抽空去干農活，家里的田地都荒掉了，家里越來越窮。

可是男人的酒癮、牌癮越來越大，家里沒有錢，男人就偷陳燕的首飾去賣。后來實在沒錢了，就讓陳燕給人家幫忙干農活，每天都有結算，就每天都有進賬。

村里人都看到了陳燕總是鼻青臉腫的出門干活，也有好心人看不過去，可是誰也不敢管，不會管。

你問陳燕的娘家人怎么不管，陳燕是獨生女，她父母已經年紀大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你又問陳燕為什么不逃跑，因為男人威脅她如果她敢逃跑就殺了女兒。

有一次，男人喝醉后，把陳燕打得滿身是血，陳燕逃了出來，好心人幫忙報警，警察把男人叫來做了筆錄又放回去了。以后，陳燕被打得更狠了。

女兒上初中了，懂事了，讓陳燕去法院申請離婚，陳燕剛一去，男人就發現了，又抓住陳燕毆打，威脅她如果敢離婚就去弄女兒。

陳燕再也不敢提離婚了。

隨著女兒越來越大，男人看女兒的眼神總是幽幽的，陳燕很擔心。

可是沒有想到，還是沒有看住。

在一個暴雨的夜晚，女兒在房間寫作業，男人趁著酒勁摸進了女兒的房間。

陳燕回家，發現女兒躺在地板上。

那一刻，感覺天旋地轉，陳燕說，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去廚房拿菜刀，輕輕走到男人身后，用盡力氣一刀砍在男人脖子上。

她把女兒從地上拉起來，給她收拾整齊，然后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帶著女兒去附近酒店開了間房，跟女兒告別后，就去自首了。

警察告訴她，她女兒已經被村委會照顧。一審開庭的當天，女兒也過來了，當女兒聽到陳燕被判10年，她當庭把一把尖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女兒死了，陳燕痛不欲生，坐牢期間，她多次自殺未遂。

減刑1年半后，陳燕提前出獄了，她去祭拜了女兒之后，就開始到處流浪，流浪了三年。

偶然的一次，她流浪到了玄法寺，被玄法寺的師太救下，從此遁入空門，一心向佛。

聽完慧如大師的故事，我不禁感慨，還有人過著這樣地獄的生活。再看看如今的慧如大師，面容祥和，心境曠然豁達，隱有佛相，仿佛重生。我相信，她終于找到了她人生的路。

慧如大師知道我的過往，她多次開解我說：“小竹，我知你被過去困擾至深，你心中所有的不甘、恨意、自苦、內疚，百般情感糾纏，皆是你給自己修了一個牢籠，用來懲罰自己。

可是，你這樣，誰也對不起。你父母一定希望你能忘卻往事過好自己的生活，而你這樣自苦，豈不是讓他們死了也不得安心？

所有你經歷的一切，都是你命中注定要走的路，如今前路已過，何苦頻頻回頭。

放下吧。讓你父母走的安心，也不枉你為人子女一回了。

人生，是一場修行，你經過的所有事，你遇到的所有人，無不是在助你修行。心中不必因為好事而喜，不必因為壞事而悲。當萬事浮上心頭，就撣撣如抖落灰塵。不入無間情孽，不離無間山水。”

從聽完慧如大師的一番話后，我慢慢開始接納所有的往事，如果我無法忘記它們，或許，我可以讓他們在我身上寄生，讓我與它們一起吃飯，一起呼吸，一起睡覺，一起行走，它們將不再是我的負擔，纏住我的腳步，而是與我一起同進退。

宴庭來找我過很多次，有時候他自己來，有時候他抱著孩子過來，我一次也沒有見他們。

在寺廟的半年時間里，我想通了很多事情，現在我已經確定了我內心的想法，就是我終將踏上與慧如法師一樣的修行之路。

世上所有的人與事，我已不再關心。

當我和慧如大師提出想要剃度時，慧如大師讓我再想想，是否已經凡根清凈。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與宴庭見面了，他抱著孩子遞給我，我沒有抱。

小孩被他照顧的很好，唇紅齒白。

宴庭望著我良久，仿佛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抱著孩子，對我笑笑，說：“小竹，你看起來好多了，我也放心多了。我和孩子每天都很想你，孩子正在學叫爸爸媽媽，可是發音不準，叫成了哈哈發發。

孩子還沒有起名字呢，等著你給她起名呢。”

我回他：“謝謝你，宴庭，你把她照顧的很好，我放心了，她就叫住心吧，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宴庭點頭同意，幽幽的看著我，眼神深暗，他嘴唇顫抖了幾下，還是問出了：“那，我們呢？你什么時候回家？”

突然，我覺得開口回答他是一件殘忍的事，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也明白他已經付出了他全部的努力。

可是，人生就是如此的戲劇化，短短半年，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到了了結所有恩怨、是非、關系的時候了。

即使，這樣做，也讓我痛徹心扉。

我對他說：“你看，前面那顆鳳凰花樹，花葉落在泥土里被過路的人踩成泥。你若憐惜那花零落成泥碾作塵，那便是圖作傷悲了。花從來不悲哀它開花就要凋落，因為這是大自然給它的命運。

而我，也有自己的命運。

自我出生后，獲得了父母全部的愛和關注，也養成了我張揚的性格，讀書時的我認為只要我努力，沒有我辦不到的事。遇到你后，明知道我和你的差距這么大，還是費盡心思接近你。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體驗到了愛情的酸甜苦辣，現在回想起來，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后來發生的事情，是我和你都不想看到的。

我曾因為父親的死非常的自責，我用所有讓我自己身心痛苦的方式來懲罰自己，那幾年，我的身體很糟糕，精神也受盡折磨。

我媽媽生病，我們修復了母女關系，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只要我媽媽一直在我身邊，我就可以一點點寬恕自己。

可是，我媽媽自殺了。只有我明白她不是害怕疾病的折磨，她其實內心甚至慶幸得了這場病，她選擇自殺，是因為她早就想去陪我爸。

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感覺，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空蕩蕩，

孩子，是救命的稻草，因為有她，我才能夠在媽媽去世后挺過來，我期待著她改變我的生活，帶給我新的人生目標。

孕期幾個月，應該是我這幾年感覺最輕松的時候吧，而你妥帖的照顧，也讓我漸漸對你有了信任。本以為平靜的日子會持續下去，可是，我收到了那封信，談笑寄過來的。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你又與她糾纏不清，我感受到巨大的背叛，不僅是你對我的，還有我對爸爸的背叛，對媽媽的背叛。

無窮無盡的恨意快要吞沒了我。我在心里，用無數種方法把自己殺死了。

雖然發現這是談笑蓄意的報復，可是，也是在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活的有多悲哀，多作繭自縛。

我悲哀的地方在于，我將自己活著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比人身上，戀愛的時候，是寄托在你的身上，父親死后，是寄托在媽媽身上，媽媽死后，又寄托在孩子身上。沒有一次，我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我失去了我自己。

我作繭自縛的地方在于，一味的沉溺在自責與悔恨中，累壞自己的身體來贖罪，縱容母親的傷害來贖罪，把自己困在贖罪的匣子里出不來。

我沒有想到，這樣的行為，不僅傷害我自己，也傷害到了父親和母親。

我想了很多，我想重新找回從前那個內心純潔的自己，想自己成為自己活下去的寄托，想去尋找一些意義和希望。

我在努力的把自己拉出這個泥潭。

現在，你又要重新把我拉回去嗎？”

等我說完，宴庭沉默良久，他抬手擦掉眼角的淚，說道：“我的心太痛了，小竹，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彌補你所遭受的痛，因為連我，也是你的痛苦之一。

如果，讓你一個人生活，是對你好的，是你所需要的，那放你走，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這次談話后，宴庭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此后，我跟隨慧如大師，走遍了大江南北，我們真切的看到了很多種生活的形態，我們也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我們做著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渡過剩下的人生。

時光匆匆，轉眼已過二十年，某天，主持拿了一封信給我，說是住心拜托她轉交的。

信是宴庭寫的，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我拆開信，看到內容如下：

“我妻，你還好嗎？

二十年歲月未見，彈指一揮間，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回望過去歲月，酸甜苦辣都有，人生百態也算是經歷了個遍，走在生命終點，自己剩下的唯有那些磨滅不去的記憶，以及對我所愛的不舍。

自你走后，我不再尋找你，不再要求你陪在我身邊，因為我突然明白了，你就在我的心里面，一直陪著我，只要我想著你，念著你，你就從未離開過。

我專心打理公司的事務，讓每個員工都有自己的股份，員工成了公司的一份子，不僅提高了他們的收入，公司也越來越好。

住心一直跟著我和楊姐生活，她出落得很好，性格陽光開朗，通透豁達，考上大學后就來了公司兼職了，從基層一步步做起，慢慢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公司員工都很認可她。

我設立了一個竹心公益基金會，將每年自己個人所得的一半注入基金會，基金會的基金主要用來幫助無錢醫治的病患，讀書困難的學生，及其他弱勢群體。

我走過XZ，走過XJ，走過伊犁，走過漠河，走過貴州，走過云南，踩著你經過留下的腳印，追逐著你的殘影。

慢慢的，我愛上了你眼中的世界，原來我們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我們內心投射出來的世界，是人類聚集處構造的物欲橫流的世間百態。而你眼中的世界，有無邊無際的廣闊視野，有生生不息的生命更迭，有億萬山川的挺拔而立，有無疆愛意的湍湍流淌。我愛著被你聞過的鮮花，被你撫摸過的樹木，被你踩過的小草，被你涉水過的河流……

這二十年，我沒有感覺到孤單，因為我也是你所愛著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唯感到遺憾，遺憾陪伴你的日子太短，遺憾在陪伴你的日子里私心太多，沒有給你完整的愛。

在我死后，我的骨灰會埋在玄法寺后山的山坡上，不必立碑，不必祭拜，世界給與我的，我已經全部還完了。從今以后，我的靈魂只會做一件事，那就是守著你，愛著你，信仰著你。

我妻小竹，我今生唯一的愛。

我在佛前許愿：愿我此生守候，能換來與你來世相守，再不分離。

夫宴庭留”

看完信后，我摸了摸眼角，竟然流出了淚水。二十年靜心修行，世間百態情感，千番糾纏，在我眼中有如過眼云煙。如今，宴庭的一封信，竟將我的情緒又拉入這萬丈紅塵。

在住心的指引下，我找到了宴庭安身之所，沒有墓碑，沒有祭品，只有隆起的一個小土丘，正對著寺廟的方向，遙遙相望。

我為他誦了一段經，拜了一拜后，轉身離開了。

這一片寧靜天地，就還給他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