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停飛，車站停運，人們的活動范圍被限定在目前所在的城市。

兩天后，門衛(wèi)配備了體溫槍，不對留學生使用。我跟王力瑜出入時，他喊我們站住，對準額頭，掃描我們松果體的溫度。聽王力瑜跟我說話，他知道了自己并沒有遺傳他大爺?shù)能娛录寄堋?

東門口的商店，店主的中學生女兒早已放假，請求跟結(jié)賬的留學生合影。

“崇洋媚外。”王力瑜剛剛失去門衛(wèi)那的留學生待遇，見此情景，憤憤不平。

跟店主女兒合影的留學生回頭，顯然聽到了王力瑜的抱怨。從他眼神，感應到他聽懂了；或者白種人的松果體靈敏度不亞于我們，從王力瑜酸溜溜的眼神中感應到王力瑜的語意。

回學校時，留學生刻意放慢腳步，走在我們后面，耐心等我們經(jīng)過門衛(wèi)的體溫槍。進入校園后，留學生跟上我們。

“兩位同學，早上好。我是德楊。”中文和我們打招呼，“你們?yōu)槭裁礇]有回家？”

和王力瑜大眼瞪小眼。

王力瑜冷哼：“我們回不去了，你不看新聞嗎？你能回你家？傻逼。”

德楊一臉無辜，攤開手：“我哪里得罪你了？”

對錯愕的王力瑜展示手機相冊：“在我的祖國，馬剋多尼亞，有中國公司承包我們的公路，我們也會遇到來工作的中國人，也會和他們合影啊。看這是我、這是我妹妹，還有我爸爸媽媽，跟遇見中國人的合影，我妹妹現(xiàn)在還在首都斯科普葉的孔子學院，將來也想來中國留學呢。請問這位同學，照片里跟我妹妹、我爸爸媽媽合影的中國帥哥，也是傻逼嗎？”

王力瑜理虧，只盯著照片：“你妹妹很可愛。”

“哦謝謝，”德楊微笑著收了手機，“我覺得，Nancy和我妹妹一樣可愛，我中文不是很好，中國一些詞有兩個意思，崇洋媚外還有可愛的意思嗎？”Nancy是商店店主的女兒的英文名。

“你誤會了，他說的是門衛(wèi)崇洋媚外。”替王力瑜狡辯，跟他說了門衛(wèi)幫留學生刷門禁、不測留學生體溫的事。

德楊笑了：“同學，有趣的是，我們留學生對他的看法和你們完全相反。”

才知道，門衛(wèi)對留學生大行方便，對中國學生苛刻，在留學生眼里，是他只關心中國學生的生命安全和健康，不在乎留學生的死活。留學生的學生會曾寫過聯(lián)名信，請求校方換一個更稱職的門衛(wèi)，但是聯(lián)名信傳到在夜場比在教室里待得時間長的留學生手里，拒絕簽名。聯(lián)名信因此沒有生效。

德楊的話點醒了我，回頭看坐在值班亭下刷手機的門衛(wèi)，又想起他抗美援朝的大爺，多了幾分敬意。

一月底，宿管大爺告訴我們，學校準備封校，不讓任何人出校門。在他的建議下，和王力瑜一起湊錢，學校四周還沒被藍色圍擋封住前，買了一堆方便食品囤在宿舍里，夠我們倆撐到二月底開學。宿管大爺則離開學校，回了城里的家。

二月開始，樓道里聽不見琴聲了，王力瑜從虎哥那借來各科資料，為補考做準備，不定期找我下樓散心。和父母通話一次，父親所在的城市、母親娘家的村里，已經(jīng)只能在室內(nèi)活動了，我和王力瑜能在一千三百畝的校區(qū)轉(zhuǎn)悠，少有的幸運。

“怎么還不通知補考啊？”人工湖邊，王力瑜抽著煙。遠看石橋上四個留學生爭吵，聽著像英語。不一會兒，爭吵上升到肢體沖突，是三個打一個。

和王力瑜跑上石橋，被打的是德楊。打人三個留學生見是中國人，沒有停手。

“Stop！”靠近他們。

打人的留學生之一，起身攔在我們面前，不緊不慢地用中文說：“民族恩怨，不關中國人的事，請走開！”

這三個留學生來自希臘，德楊的祖國馬剋多尼亞，是馬其頓。

希臘人認為亞歷山大大帝的馬其頓帝國屬于古希臘文化的一部分，所以看不慣鄰國馬其頓，甚至要求對方修改國名。去年，馬其頓因歐盟出面撐腰，妥協(xié)了希臘，將國名改成“北馬其頓”，三個希臘留學生打德楊的原因，是他在留學生三餐名單上的國籍欄里，依舊寫著“馬其頓”。

封校期間，留學生的三餐都由專車準時送到東門，每到飯點，留學生在東門集合。門衛(wèi)念著留學生三餐名單逐一分發(fā)食品。

“那也不該動手打人，”推開攔在面前的希臘留學生，上前把德楊扶起，護在身后，“你們?nèi)胄２粚W習行為準則？”

“眾所周知，行為準則只管中國學生。”希臘留學生之一冷笑一聲，開口。

“嘿嘿，艸...”

王力瑜又笑又氣，掐了煙：“我對歷史了解不多，就算馬其頓是古希臘文化的一部分，跟你們現(xiàn)在的希臘有什么關系？古希臘人羅馬時代就死絕了。你們這些新希臘人，不是羅馬皇帝從戰(zhàn)俘營趕到希臘故土的戰(zhàn)俘的后代嗎？”

他的話一出口，對方臉色瞬間變了，互相用家鄉(xiāng)話低聲交流了幾句。隨即，三名希臘留學生氣勢洶洶地朝王力瑜逼近。身后的德楊無奈，對王力瑜說：“同學，跑吧……”

沒有猶豫，我跑了。

跑到東門口，拉住門衛(wèi)，帶著他去人工湖。橋上只剩下王力瑜，三個希臘留學生和德楊都不見了。

“人呢？”門衛(wèi)喊道。

王力瑜點煙：“走了唄。”

回宿舍路上，觀察王力瑜，不像被打了，還抱怨：“怎么還不通知補考啊......”

“王力瑜的說法帶有偏見和錯誤，羅馬占領希臘，沒有搞種族滅絕，相反充分吸收和尊重了希臘文化，還將希臘語定為帝國官方語言。”把當天經(jīng)歷的一切發(fā)給孟知曉。

二月中旬結(jié)束，天氣向暖，學校通知：延期返校，返校時間待定。一夜過后，上網(wǎng)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網(wǎng)課上了一周后，我和王力瑜在宿舍囤積的方便食品消耗殆盡，出不去，商店、飯館也都停業(yè)，買不到食物。

父親工作的地方有食堂，還能撐一陣子。而娘家的母親已經(jīng)開始忍受舅舅的冷眼。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是盡頭，心境如同面對末日。

方便食品吃完的第二天，王力瑜給了我一根煙，告訴我煙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不那么餓。

點燃，吸食，頭一口咳嗽，第二口頭暈、控制不住地手抖，王力瑜滿意：“你上道了。”

吸完一支煙，德楊提著兩大袋食物，來找了我和王力瑜。

我們?yōu)槭澄锇l(fā)愁的時候，留學生的餐車依然日日準時準點送到。派送給留學生的食物營養(yǎng)搭配均衡，分量充足。出于人道主義，留學生們每餐把吃不慣又沒碰過的燒肉、炒飯和沒吃完的面包等食品交給德楊，德楊再帶給我和王力瑜。

德楊離開后，王力瑜迫不及待地翻開裝食物的塑料袋。看他狼吞虎咽，把我的塑料袋推給了他。

“你不吃？”王力瑜問我。

點頭。

吃方便食品的一個半月，半夜，常被奇異的觸感驚醒，那是大一時，將孟知曉摟在懷里的觸感。

經(jīng)過幾晚的參悟，終于意識到，方便食品使我體重減輕，入睡后，每每不自覺蜷縮身體，將孟知曉摟在懷里的觸感，是蜷縮身體時，雙手摸到了自己日漸明顯的肋骨和脊骨、肩胛骨。

道家典籍《大洞真法》中，有通過修煉、將身體形態(tài)調(diào)整得與已故之人相似，從而吸引死者靈魂歸附的方法，屆時，死者的靈魂暫時寄居在修煉者體內(nèi)，與修煉者靈魂產(chǎn)生共鳴，達到交流的目的，是為“神形合一”——誤打誤撞地，我開啟了神形合一的修煉過程。

心中決定，為了最終與孟知曉的靈魂溝通，需要變本加厲地繼續(xù)下去。因此，決定辟谷。

每天，王力瑜背著琴經(jīng)過宿舍門口時，找他要一支煙，用以抵抗食欲。

他是去田徑場唱歌彈琴，釋放無處安放的活力。這股活力甚至令他一天就學會了馬其頓英年早逝的歌王托什.普羅葉斯基的成名作《你是誰的》。聽見自己偶像的歌曲在中國被傳唱，德楊感動不已，把王力瑜的壯舉傳給其他留學生。

短短幾日，希臘、摩洛哥、巴基斯坦、泰國……各國的留學生逐漸聚集到田徑場，王力瑜的名聲傳開，他驚人的音樂天賦讓他的曲庫涵蓋越來越多的語言，迅速與留學生們打成一片。半個月后，下樓去散步，看見田徑場的留學生們，繞著坐在中央瘋狂掃弦的王力瑜奔跑，就像行星圍繞恒星轉(zhuǎn)動。

為了抵抗饑餓，八點就上床睡覺，感受日漸真實的幻象——孟知曉的觸感越來越清晰，不光她的后背、他的肩膀，甚至她的手臂、臉頰就在我的懷中。

四月初，晚上能感覺到她的唇貼近我的脖頸，溫熱的呼吸輕拂而過，王力瑜推門而入，燈光刺眼而起：

“明天可以出校門了！”

早知道了，校門外藍色的臨時圍擋已經(jīng)被拆除。被王力瑜驚醒，心中有怒，瞪了他一眼，翻身再睡。

“今晚留學生公寓開趴，他們邀請你了，跟我一起去。”王力瑜走到我床前，聽見他皺鼻子的動靜，“艸！真想把你推到湖里洗個澡，外國人注重禮儀，就算不洗，至少噴點香水吧。”

昏天黑地的斷食辟谷，早沒有了收拾自己的能量，忘了上次洗澡是何時。

“謝謝，我不去，”閉上眼，想盡快入定，感受孟知曉，“出去把燈關上。”

聽見他恨鐵不成鋼的嘆息。

松果體感應到燈被關下，忽然想起一件事：“王力瑜！”

得意轉(zhuǎn)身：“怎么，又想去了？”

“孟知曉死前說，你是她認識的人里對舌頭的掌控最好的人，是什么意思？”

良久，王力瑜回答：

“聲樂里門派眾多，專練高音的有先天派、咽音派、頭腔共鳴派、關閉……這些門派以喊嗓為基礎，是為一大類，而我練的是另一大類——不出聲，鍛煉舌頭，調(diào)整舌尖、舌面的肌肉發(fā)力，控制舌位。”

聲樂部的活動日晚上，學長都會在排練廳帶著學弟學妹爬音階練聲，盡管其實誰都不太清楚爬音階的具體作用，甚至不知道準確的發(fā)聲方式。帶領練習的學長純粹是為了顯得專業(yè)些。有真才實學的王力瑜那時候大一，沒有發(fā)言權(quán)，無處吐槽，跟孟知曉聊過幾句。

不敢相信：“就這？”

“就這。你剛才說誰死了？孟知曉？”

一怔，回道：“你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她不是大一就退學了嗎？”王力瑜疑惑地看著我。

想起虎哥之前說過的酒后墜樓的學長，冷冷地吐出一句：“退學就是死了。”

王力瑜皺眉：“放你媽的屁，退學就是退學。”

頂回去：“放你媽的屁，退學就是死了。”

盯著我，眼神帶著幾分不解：

“大一冬天，她出院后，跟她母親一起回學校收拾東西，辦的退學手續(xù)，全班都看到知道的事。”

腦海中轟鳴，是天塌地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