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頭，答應了張鵬。

當晚，給孟知曉發(fā)消息：“看來，賈帥帥的離開，讓張鵬不愿意再以年為單位等你答復了。下學期他將知道你早已去世，而且還將是我告訴他。對不起，不知道得知真相后，他還會不會找你聊天。

關于暑假夢到你在電影課現身的事，沒有在現實中實現。如果下學期還開電影課，我還會選的——可如果不開了呢？又或者，那個夢并非預示你會在電影課現身，有其他的意思？

原諒我實在無法參透，如果有空，請再托夢給我，一次就好?！?

發(fā)完這則消息以后。每天最期待的事是睡覺，盼著孟知曉再度出現在夢里。

沒能再夢到她，一直到寒假。

宿舍樓日漸空蕩，食堂也停止營業(yè)。每天從學校東門出去找飯館吃飯，或者等外賣，一周后，成績可查，終于沒有掛科。

給母親打了視頻電話后，心情好起來。在東門吃完一份炒面，經過小賣部，買了包煙。

宿舍樓一樓值班室，抽著我買的煙，宿管大爺問我為什么留校。

“姥姥想我媽想得厲害，喊舅舅把她接娘家去了，初三送她回來；我爸在外邊接了項目，我沒有家里鑰匙。”對他說，“我應該是這個校區(qū)最晚回家的中國學生吧?！?

研究生幾乎都在東校區(qū)，他們很多被導師強行留校干活，整個寒假不回家的大有人在；外國留學生，沒錢出去旅游的，大都留校到開學，出入東門時，經常看見他們，穿著修身的冬裝匆匆前行，身上香水味濃烈，結伴的互相說著家鄉(xiāng)話。留學生出入東門不需要在門禁刷學生卡，門衛(wèi)會主動替他們開門，但對有時忘了帶卡、緊跟留學生身后想趁機混進的我，門衛(wèi)卻總是能犀利地攔下，跟宿管大爺對講機確認我的身份后，再命令我登記，才放我出入。

“最晚的應該是你了，你初三回家。這棟樓里還有個小伙，好像初一回?！彼薰艽鬆斦f。

大爺的話，說明我松果體的感應準確——早就感應到宿舍樓里還有別人。

幾天后，不需要松果體也能感應到他了：洗衣服，一棟七層的洗衣機全被他占用，他的衣服洗了整整一天。

凌晨，守在水房里即將結束的一臺洗衣機，看著定時一到，幫他把洗好的東西放在盆里，把自己的衣服丟進去。

忘了帶洗衣液，上樓回宿舍拿，再下樓時，看見熟人。

王力瑜哼著歌，端著我給他拿出來的七雙拖鞋，趾高氣昂地擦肩而過。

回水房，給洗衣機加洗衣液，卻見滾筒里衣物上方白花花的，拿出來一看，被人撒了一把衛(wèi)生紙撕的紙屑。

怒火中燒，怪不得前兩天洗的衣服老是跟紙屑沾在一起，原以為自己沒掏干凈兜里的雜物。

“王力瑜！”

跑出水房，追上他，眼前一黑。

洗衣液瓶扣在他肩頭，他被擊中，一個踉蹌。

忘了沒蓋子，綠色的粘液順他肩部往下流動，緩慢侵蝕他的半側毛衣。

“臥——操——”

眼前再一黑，鼻子火辣辣地疼，是挨了他一拳；

再一黑，右手關節(jié)被劃破了皮，是給了他嘴上一拳，被他牙齒劃破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宿管大爺攔在我倆中間。

“這賤逼先動手的，操！”王力瑜捂著半邊臉，弓身脫毛衣，罵罵咧咧。

“你先惡心人，洗衣機洗鞋子，還往我洗衣機里丟紙片。”站在宿管大爺身后，感覺鼻子通暢許多，一吸氣，鼻血刺激到咽腔，嗆著了。

見我咳嗽，手上有傷，臉上有血，大爺外衣兜里摸出一包面巾紙，拉著我胳膊：“先報警還是先去醫(yī)院??？”

接了大爺的紙巾，仰頭，塞住鼻孔，看手上的傷：“報警就算了，不過得打一針瘋狗病疫苗。”

“我去你媽的！”王力瑜拾起地上的洗衣液空瓶，要砸我。大爺單手攔住他，拿起對講機：“我警告你，再鬧真喊警察處理了！”

不怪宿管大爺偏心，七層樓，十四臺洗衣機，一整天都在運轉，洗的東西里有硬物，噪音更大。白天，宿管大爺抱怨，他在學校工作了十七年，上次整棟樓這種動靜，是零八年五一二大地震。

年三十，大爺提議買魚、菜、面粉和肉，晚上吃火鍋和餃子。高興至極，快到東門，發(fā)現忘了帶學生卡，看見前面的留學生，遠看門衛(wèi)今天沒戴眼鏡，想再碰碰運氣。屢敗屢戰(zhàn)，是人類的天性。

又失敗了，門衛(wèi)攔下我，拿起對講機。

看見門禁外王力瑜，提著啤酒和飲料走來。門衛(wèi)一邊跟對講機那頭的宿管大爺講話，一邊順手幫他開了門禁。王力瑜春風得意，走過我時，胳膊肘撞開我，揚長而去。

“登記！”跟宿管大爺確認過后，門衛(wèi)給我登記冊和筆。

質問門衛(wèi)：“剛才那位也沒帶卡，也不是留學生，你怎么放他進去了？！”

門衛(wèi)：“放屁，他是留學生?！?

面對我震驚的目光，門衛(wèi)自夸：“你大爺我，的大爺，參加過抗美援朝，辨別韓國人和自己人是基本軍事技能，我大爺遺傳給我了?！?

無奈，提筆登記。門衛(wèi)沒有遺傳他大爺的基本軍事技能，把王力瑜當成韓國留學生，是因為開小差刷手機時見過韓裔明星李承鉉，王力瑜長得像李承鉉。

晚上七點，筆記本電腦上轉播中央一臺，大爺在桌前搟餃子皮。

包著餃子，看一眼門口旁邊放的啤酒和飲料；對面，是一同包餃子的王力瑜，叼著煙。大爺不止邀請了我，還邀請了他。

煙薰著我眼睛：“今年有口福，尼古丁餡餃子?！?

王力瑜不抬頭，低聲：“你潔身自好，十二點別他媽吃?！?

十二點，城市煙花綻放，頻頻照亮夜空。

值班室杯盤狼藉，我吃了十七個餃子。王力瑜已經喝醉，點著煙的手搭在我肩上：

“所以，他媽的rap算什么歌？要律動沒律動，要內容沒內容，加個e，就是強奸，強奸?。∈裁匆馑肌猺ap就是強奸聽眾的耳朵！”王力瑜開始訴說起自己的遭遇：年底，學校藝術團分管聲樂部的大三團長，要將歌手大賽冠軍的賈帥帥空降聲樂部，這讓聲樂部部長之一的他不平：唱歌跑調的人，也能進聲樂部？那么那些因為唱功不夠好、沒能面試通過聲樂部的人怎么辦？你們敢要他，我就退出聲樂部。

分管團長：好的，是你自己要退出的，希望你以后不要記恨藝術團。就這樣，他被藝術團踢出局。同屆留任的藝術團負責人從團長那得知消息后，立馬把他從各個藝術團相關群聊踢出。

原來留任聲樂部部長以后，有時因為排練時待新生苛刻，有時因為處理不好和其他部門負責人的關系，有時純因為自大狂妄，他早得罪了藝術團大部分新老成員。

我說：“踢了你是藝術團的損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出身在鎮(zhèn)上，聽慣了街上店面的開業(yè)酬賓演出；大一軍訓聽你唱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拿著麥克風真能唱歌這么好聽。”

王力瑜一歪腦袋噗地一笑，抓抓我的頭發(fā)，笑中有同情，有自嘲。同情我的音樂素養(yǎng)低到對歌曲只有“好聽”“不好聽”兩個認知，自嘲淪落到需要我這種音樂素養(yǎng)的人安慰他。

眼見殘局，宿管大爺提醒：“不早了，小王，你不是明天要回家？早點休息，明早起來收拾收拾行李。小潘，幫忙把垃圾倒嘍！”

初一，聽見琴聲，循著琴聲，找到王力瑜的宿舍，他坐在行李箱上，抱著吉他彈奏。除去坐著的，他腳邊放了四大件行李箱，一個背包，床上床下、桌上什么都沒有了。他的一切，都被塞進了這五件行李和一個背包中。

舍不得打斷他的演奏，一曲終了，問他：“你這...是放假回家還是準備退學？”

抬眼看我，起身將吉他放進琴箱：“開學后我要申請休學一年，好好靜一靜?！?

上了大學后，才知被高中老師騙了，沒法業(yè)余愛好和學業(yè)兼得。王力瑜硬著頭皮選擇專心業(yè)余愛好，掛科數目逐年累加。因為在藝術團留任，他自己麻痹了自己，覺得掛科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直到被踢出藝術團，像是夢醒回到了失敗的現實，這學期的必修課，又全掛了。

他的話，我熟悉。孟知曉那年加了十七個社團，也是被高中老師騙了，以為大學輕松到只需要享受課外活動。

哈薩辛教團的領袖哈桑培養(yǎng)心腹，是建造一個有美食有美女的城堡，將少年用藥迷暈后帶進城堡，少年享受幾日美食美女后，再被迷暈帶出。哈桑告訴少年：你所經歷的是天堂，效忠于我，死后有機會再次進入。

高中老師們沒有錯，他們不把大學描繪成天堂，一半的高中生會失去考大學的動力。

“幫我最后一個忙，分擔幾個行李吧，到機場?！迸奈壹珙^。

看看他一個琴箱，一個背包，五大件行李——內里是十四臺洗衣機白天洗到凌晨的東西。

“真打算休學，不搶救一下？”

王力瑜苦笑：“高數上下冊、大物、概率、線代...一年半的必修課，半個寒假，能搶救過來？”

面對王力瑜，頭一次產生優(yōu)越感：“覺得搶救不過來，是因為你不認識虎哥。”

出租車到達機場。

王力瑜只帶了一件行李箱和琴箱，我?guī)退嘲?，值機后，請我吃了機場五十元一份的拉面套餐。

要過安檢了，王力瑜微笑：“后悔沒早點認識你，開學見！”撐開雙臂，要擁抱。

他身上，是我潑他毛衣上的洗衣液的味道。

打車回學校后，反思：他傷害過孟知曉的感情，為什么要幫他？是被他要我?guī)退嵛宕蠹欣钕涞闹亓繃樀搅?？還是告訴他我認識虎哥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忽然回想起，孟知曉夸過王力瑜的舌頭。

惡念頓生：不能幫他。

拿出手機，準備給虎哥發(fā)消息：他傷害過我的女友，務必給他假的補考復習資料，讓他補考過不了！

就要發(fā)送，心頭忽然戰(zhàn)栗，是被潑了冷水的感覺。怎么會忽然有這種感覺？是未來的意識穿越到當下，提醒我不要這么做嗎？

又想起哈桑的故事，從天堂，聯想到佛教《十八泥犁經》的十八重地獄——如果按下發(fā)送鍵，我死后會下地獄吧？

他傷害過孟知曉，他是壞人，我害他一次，應該是積攢功德吧？

反倒是幫了他，幫了壞人，才會讓我下地獄吧？

慌了神，難以抉擇。

發(fā)消息給孟知曉：

“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需要你的啟示，請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如果今晚你出現在我夢里，我就不給虎哥發(fā)送消息了！”

畢業(yè)生晚會，手穿過田徑場的鐵絲網，用手機拍攝遠處舞臺，舞臺上，是校園樂隊演唱的《心語》——孟喬柄導演的《小梁》里，小梁和陪酒女在卡拉OK對唱的歌曲之一。

記得去年高數補考，導致遲來了一步，手機開機時，臺上已經演唱起成都了，沒能給孟知曉拍到《心語》。

看著鐵絲網、手里手機，恍惚：我剛剛從哪來？不是高數補考考場上下來的嗎？另一只手，是被孟知曉牽著。

“你？”

孟知曉臉龐被遠處舞臺的炫彩打亮，穿著古裝，是中秋詩會，文學社租來的，滿眼向往：“真好聽?！?

舞臺上表演《心語》的校園樂隊，主唱是王力瑜，忽然背著琴箱，從臺上跑下，晃動我的肩膀：

“醒醒！快醒醒啊！潘信禮！”

從夢里驚醒。樓道的燈光照進宿舍，照亮床前的王力瑜的身影，眼睛在黑暗里反著焦慮的光。

剛才畢業(yè)晚會是夢，還是此刻王力瑜出現在宿舍是夢？

王力瑜問：“醒來了？”

“你不該上飛機到家了嗎？”

王力瑜點根煙，在宿舍里徘徊：“到什么家啊？哪還有家?。亢桨嗳∠耍壹一夭蝗チ耍　阋不夭蝗チ?！”

對他的胡言亂語不可思議：“咋了?生化危機?。俊?

王力瑜翻出手機，播放新聞，才知道此前網上的小道消息和昨天春晚的詩朗誦并非空穴來風。

不是電影里的生化危機，但這一年是二零二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