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切抓了搪瓷碗跑去找馬識途,他果然還在招待所。
招待所里,還有陳教授,《人民文學》的主編劉芯武。
三個人在打長牌,這是一種流行于西南地區的紙牌游戲,由各種顏色的點子組成,據傳是三國時期諸葛亮發明的。
“余切?來耍牌!”馬識途一看到他就說。
“我不會玩牌,我是來還搪瓷碗的。馬老,你把東西落在我那了。”
“沒有人不會耍牌!他居然說不會?他還是著急那個魔幻現實主義啊。”
馬識途四下張望,把牌翻過來扣著,“既然余切不耍牌,那我們來說說正事。余切,你那個只有現實主義,沒有魔幻現實主義的說法,我是有幾分相信的,但是,只我一個相信是不著數的,你還要說服別人,比如,他們兩個就不相信。”
陳教授和劉芯武兩個,默不作聲。
“大家不相信你的時候,你要怎么樣說服別人?”馬識途問。
余切解釋:“我們現在追捧的,其實是馬爾克斯個人文風和敘事結構的創新;而‘魔幻’現實主義,是西方出版商面對西方讀者的一種說法,這兩個當然不等同,就像河馬和海馬的區別。”
“學習馬爾克斯的寫作手法,沒問題;把他寫的東西,跟風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大有問題。”
馬識途仿佛是一個捧哏,“余切,你繼續說下去。”
馬爾克斯是個寫小說的天才,一方面,他的小說中有各種離奇的劇情,這些劇情的根源大多來自于他年少時的當地軍閥整過的狠活兒,但是歐美人看到了覺得已大大的超越了自己的想象,于是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
比如,他在《獨裁者的秋天》里面,寫一個軍閥在戰爭中斷了一只手,于是要求全國人為這一只手默哀;又比如,又有一個軍閥,在自家后院養很多猛獸,但是所有的猛獸籠子都是有兩格的,這邊一格養猛獸,另一個格里關押他自己的政敵。
這些狠活兒都是真實發生的,并不是魔幻現實主義,就是現實主義。
另一方面,馬爾克斯敘事結構獨特,他寫了一個家族六代人的故事,并用一個帶有預言性質的羊皮卷記錄下來,最后一代主角在破譯完羊皮卷之后,發現所破譯的內容正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主角讀到了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在當時是令人震撼的敘事結構,打破了第四面墻。
國內的文學工作者,恰恰該學的是他的敘事技巧,他的美學風格。
但遺憾的是,學多了,還學走了那些離奇的狠活兒。
所以,“我們為什么要強調反對,西方對其魔幻現實主義的命名,為什么強調這是真實發生過的苦難?”
余切是這么闡述理由的。
“因為,這不僅僅是反對以西方為中心的歧視性、獵奇性的用法,也是為了防止其作品繼續流行開來后,接下來的國內創作者們,以模仿‘魔幻現實主義’為名,虛構出不存在的苦難!”
因為沒有狠活兒可寫,模仿者們會編造狠活兒。
如果已經很苦難了,那怎么辦呢?
那就尺度更大,性、鄉村和獵奇……這是可以預料的到的。
然而,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創作文學,我們為什么要故意撕破肌膚,以傷口的血淋淋博得別人的注目?
余切確實不能接受,他說:
“當我們在討論魔幻現實主義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如果我們根本就不理解它,我們就不要著急推廣它!”
劉芯武正是推廣魔幻現實主義的好手,他遠遠不知道將來事情會如此嚴重。
但這不光是他的鍋,《百年孤獨》這本書首先是以可讀性強才受歡迎的,它是個好看的小說!這本書一出來,整個拉美連“妓女、毒販的床底下都有《百年孤獨》”,中國也不例外。
作為國內第一批接觸《百年孤獨》的人,應該有責任為潛在讀者做出這樣的科普。
劉芯武覺得,余切處處沒說他,處處在指責他。
于是,他大叫道:“余切?魔幻現實主義,由誰定義?肯定不是你來定義!你第一,沒有足夠大的號召力,管不了這個趨勢,它是在外國也流行的;第二,你沒有足夠大的發稿平臺為你發聲,現在就算是《紅巖》都不夠,《人民文學》勉強能引人注意……但這是我在選稿,而我正是《人民文學》的主編!”
“第三,有誰會贊成你的意見呢?你的專業性,還沒有得到證明!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
馬識途聽到這很不高興,他發覺氣氛已經很不對了。馬識途站起來:“讓他寫,又能怎么樣?讓他說話,也翻不了天!”
他問陳教授:“你怎么看?”
陳教授說:“我不知道怎么看,但我曉得,你不能老是說美國的壞話,這是了不得的事情!”
余切驚了:“這有什么了不得的?”
陳教授說:“你了解當今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地位嗎?我們原先是學俄國文學的,學的托爾斯泰的史詩敘事,但結果是沒有受到國際認可的作品;改開了,我們又開始學法國文學、英國文學,其實他們早已經衰落;世界文學的中心,早已經轉移到美國,他們在各方面都遠遠超過了其他地方!是方方面面!你知道嗎,是方方面面!”
“余切,中國現代文學,其實在世界范圍內是邊緣性質的角色,人微言輕,你卻要否定他們?你要否定他們,比否定我們還要難。”
談話不歡而散。
余切氣炸了。
天下有指鹿為馬的事情嗎?
有的,比如馬爾克斯的小說被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暗指他胡編亂造,盡管他本人不愿意。
比指鹿為馬更痛苦的是什么?
是馬爾克斯的家鄉哥倫比亞,整個拉美,整個第三世界的亞非拉作家們,以魔幻現實主義為榮,無比的推崇魔幻現實主義。馬爾克斯那一刻必定是孤獨的。
否則,他怎么會寫下《孤獨的拉丁美洲》一文?
馬識途單獨送余切回來,已經看出余切憋著一團火,所以告訴他:
“余切,人有時候是很孤獨的,作家尤其這樣。”
“我當一個地下黨的時候,擺完龍門陣,有時候我覺得很孤獨;后來我開始寫作,不想,有人毀了我的稿子,余切,我那時覺得孤獨;去年,我在貝爾格萊德,你知道嗎?那是塞爾維亞的首都,我在那代表中國作家發表演講,那么大的會場,那么多外國人,他們都抬頭看我,都為我鼓掌,但我那時候其實最孤獨。”
“因為,他們真的很熱烈的捧我的場,卻沒有人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