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宿舍里的呼吸聲漸漸勻實。林昭寧側身望著窗外,月光透過香樟葉的縫隙灑在地板上,像撒了一把碎銀。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蘇舟越傍晚發來的那張薄荷糖照片——糖紙的褶皺里,仿佛還能看見初三那年他偷偷遞糖的模樣。
她輕輕按滅屏幕,指尖在被子上劃著無形的軌跡。填報志愿時,她對著榕大物理系的簡介看了很久,照片里的實驗室窗臺上擺著盆薄荷,綠意盎然的樣子讓她想起蘇舟越初中時養在窗臺的那盆,總被他戲稱為“提神醒腦物理專用草”。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是被陳柚的鬧鐘吵醒的。她手忙腳亂地套著物理系的新生T恤,嘴里叼著牙刷含糊道:“完了完了,班會七點半開始,聽說輔導員超嚴格!”
林昭寧慢悠悠地疊著被子,看許曼琪已經坐在書桌前背單詞,指尖在單詞本上快速劃過;張語桐正對著鏡子調整馬尾辮,發圈在手腕上晃出細碎的響。等林昭寧收拾好走到洗漱間時,許曼琪剛好背完一個單元,合上書跟過來,四人擠在小小的空間里,牙膏沫混著歡聲笑語,倒比想象中融洽得多。
班會教室在教學樓三樓,走廊里擠滿了抱著筆記本的新生。林昭寧剛找到座位坐下,就聽見后排有人喊陳柚的名字。周延站在門口招手,白T恤外面套了件物理系的灰色系服,手里拿著一疊迎新晚會的票。
“給你們留的前排票。”他把票遞過來,目光掃過林昭寧時頓了頓,“你就是林昭寧吧?陳柚昨晚提了好幾遍,說新室友物理超好。”
林昭寧接過票,指尖碰到他的手,想起迎新晚會那天他遞水時的觸感,耳尖微微發燙:“學長好,我還有很多要學的。”
“周延,你別老端著學長架子行不。”陳柚搶過票晃了晃,“昨晚還說要帶我們去實驗室認儀器呢。”
周延笑了笑,眼角的弧度很溫和:“下午沒課的話可以去,正好帶你們看看光譜儀,你們下周的基礎實驗會用到。”
班會開了整整兩小時,輔導員講完規章制度,臨時班委的選舉鬧哄哄地開始了。陳柚被起哄推上去競選文藝委員,站在講臺上臉紅得像番茄,卻梗著脖子說:“我會彈吉他!晚會節目包在我身上!”
林昭寧坐在下面笑,忽然聽見許曼琪低低說了句:“你看周延學長,一直在看陳柚這邊。”她抬頭望去,周延正靠在后排的墻上,手里轉著支筆,目光落在陳柚身上,帶著點無奈又縱容的笑意,像看著自家調皮的妹妹。
散會時,張語桐拉著她們往食堂沖:“聽說今天有冰粉!去晚了就沒了!”路過公告欄,林昭寧瞥見物理系的優秀學長名單,周延的名字排在第一個,照片里的他穿著實驗服,正調試顯微鏡,側臉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周延學長可是你們系的傳奇,”許曼琪推了推眼鏡,“據說大一就跟著教授做項目,拿了全國物理競賽金獎。”
林昭寧的腳步慢了半拍。她想起蘇舟越初中時拿獎拿到手軟,每次領完獎都會把證書塞給她保管,說“你比我會收拾”。那些紅色的證書被她整齊地碼在書柜頂層,直到搬家那天,才發現早已被香樟葉的碎末染了淺淺的黃。
食堂里的冰粉果然所剩無幾。張語桐搶到最后四碗,紅糖底混著桂花蜜,甜得恰到好處。林昭寧舀了一勺,忽然看見周延端著餐盤坐在斜對面,正低頭給手機發消息,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他不會在跟女朋友聊天吧笑成這樣。”陳柚戳了戳她的胳膊,“我舅媽老催他找對象,說表哥眼里只有公式和吉他。”
林昭寧沒接話,低頭吃著冰粉。陽光透過食堂的玻璃窗落在碗里,碎冰折射出刺眼的光,像極了那年夏天,蘇舟越在冰粉攤前遞給她的那碗,花生碎撒了滿滿一層。
下午去實驗室的路上,周延給她們講著物理實驗的注意事項:“游標卡尺讀數要估讀一位,顯微鏡調焦時記得先降后升……”他的聲音溫和,像在講什么有趣的故事,而不是枯燥的實驗步驟。
林昭寧看著他操作光譜儀,指尖在鍵盤上敲擊的節奏很穩,忽然想起蘇舟越解物理題時的樣子——他總愛用食指關節敲著桌面,說“解題就像調焦距,急不得”。
“你在想什么?”周延忽然回頭,鏡片后的眼睛很亮,“是不是覺得太難了?”
“沒有,”林昭寧搖搖頭,“只是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類似的操作。”
周延笑了笑,調出一張光譜圖:“可能是高中實驗課學過?不過大學的精度要求更高。對了,你們要是晚上有時間,可以來實驗室自習,我一般都在。”
陳柚立刻歡呼:“太好了!我正愁物理題沒人問呢!”
離開實驗室時,夕陽正把香樟葉染成金紅色。林昭寧走在最后,看見周延的實驗臺角落里放著本周杰倫的歌詞本,翻開的那頁是《晴天》,空白處寫著幾行小字,像是解題時隨手記下的公式。
“學長也喜歡周杰倫?”她忍不住問。
周延愣了愣,合上歌詞本:“嗯,初中時聽得多。那時候總有人在操場邊哼他的歌,聽著聽著就記住了。”
林昭寧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初三晚自習后,蘇舟越總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哼《晴天》,跑調跑得離譜,卻讓她記了很多年。
回到宿舍時,陳柚正趴在桌上研究迎新晚會的節目單,許曼琪戴著耳機改代碼,張語桐在收拾剛買的零食。林昭寧把背包往椅背上一掛,順手摸出手機解鎖。屏幕亮起的瞬間,她下意識點開了朋友圈——這是她這幾年養成的習慣,總愛在睡前刷一刷,像在翻閱散落各地的生活碎片。
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滑動,高中同學曬的旅行照、硯江好友發的美食測評……直到一張照片停在眼前。是蘇舟越發的:清華大學物理實驗室的操作臺,光譜儀的綠燈亮著,旁邊壓著半塊草莓薄荷糖,配文兩個字“開工”。
林昭寧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忽然發現他的實驗臺角落,也放著顆草莓味的薄荷糖,和他之前發來的照片一模一樣。
張語桐湊過來看了眼:“這是你朋友?清華的?”
“嗯,初中同學。”林昭寧關掉朋友圈,指尖有點涼。
“真厲害,”張語桐感慨,“不過咱們周延學長也很厲害啊,據說當年差點被清華錄取呢。”
林昭寧沒說話,望著窗外發呆,晚風吹得香樟葉簌簌響,夕陽的光透過葉縫落在她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手里捏著的晚會票根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邊角都有些發皺了。
“還在看什么呢?”陳柚走過來,順著她的目光往窗外瞥了眼,“再看太陽都要落山了,周延說他們已經在禮堂門口了,前排的位置得趕緊去占著。”
林昭寧這才回過神,低頭看了眼手里的票根,上面的樂隊剪影被夕陽照得半透明。她小心地把票根夾進手機殼內側,指尖碰到冰涼的手機背時,想起早上蘇舟越發的朋友圈——光譜儀的綠燈下,那顆薄荷糖的顏色,和票根上的熒光字倒是有幾分像。
“語桐把你的熒光手環放包里了。”陳柚拍了拍她的帆布包,“她說等下樂隊出場時,前排得舉得亮一點才顯眼。”
張語桐正對著鏡子把頭發編成麻花辮,聞言回頭喊:“曼琪!你的小電扇帶了沒?禮堂人多,估計會有點悶。”
許曼琪從抽屜里拿出迷你風扇,往包里一塞,忽然看向林昭寧:“對了,晚會節目單上有個樂隊翻唱老歌,你平時聽歌偏哪種風格呀?說不定有你喜歡的。”
林昭寧愣了愣,輕輕搖頭:“我也不太清楚,聽聽看再說吧。”
迎新晚會的燈光比想象中更亮,舞臺背景板上的“榕大歡迎你”幾個字被射燈照得發燙。林昭寧和室友們坐在前排,陳柚正舉著手機拍臺上的舞蹈表演,屏幕光映得她眼睛發亮。
“你看那個領舞的,聽說去年拿了省街舞大賽金獎。”張語桐湊過來低聲說,指尖在屏幕上劃著節目單,“下一個是樂隊,主唱好像是物理系的,陳柚,是你表哥周延他們樂隊吧?大二就能在迎新晚會壓軸,夠厲害的啊。”
陳柚立刻直起身子,興奮地晃了晃林昭寧的胳膊:“那是!我哥高中就組樂隊了,為了考大學才停了一陣,這不上了大二就又撿起來了。他說今天要唱首‘有故事’的歌,我猜了半天都沒猜著。”
舞臺燈光驟然暗下來,只剩下一束追光打在鼓手身上。鼓點落下的瞬間,貝斯手和吉他手同時奏響前奏,熟悉的旋律像被風吹散的舊信紙,嘩啦啦鋪在林昭寧眼前——是《晴天》。
主唱抱著吉他走到舞臺中央,燈光亮起時,林昭寧的呼吸頓了半拍。還真是周延。
他穿了件簡單的白T恤,外面套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沾著點沒擦干凈的顏料,像是剛從畫室跑過來。指尖掃過琴弦的動作不算頂尖流暢,卻帶著股少年人的認真,“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他的聲音比白天指導實驗時清亮些,唱到“童年的蕩秋千”時,尾音不自覺地往上挑,像在模仿記憶里某個模糊的調子。
陳柚在旁邊用力揮著熒光手環:“我就知道是這個!他高中那陣子迷得不行,天天抱著吉他在院子里練,我姥姥總說‘這孩子魔怔了,唱得鄰居家小狗都跟著叫’!”
林昭寧的目光落在周延按弦的手指上。他左手小指第二節有塊淺淺的繭,形狀和位置,都和蘇舟越左手那處一模一樣——是蘇舟越為了練《晴天》的和弦磨出來的。
副歌響起時,臺下的熒光手環晃成了流動的星河。周延的指尖在琴弦上躍動,不算完美的技巧里透著股執拗的認真,唱到“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時,他忽然側過頭,目光掠過前排攢動的人頭,在林昭寧面前頓了半秒。
陳柚在旁邊猛晃她的胳膊:“快看!我哥在看你!”
林昭寧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見“嘣”的一聲脆響——吉他弦斷了。正卡在“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這句尾音上。
周延手忙腳亂地扶住琴頸,耳尖紅得像被舞臺燈烤過。臺下爆發出善意的哄笑,他卻對著話筒干巴巴地解釋:“這弦……跟我有仇,高中練到這句就斷,現在還記仇。”
陳柚笑得直不起腰:“他高中摔過三次吉他!就因為這句總斷弦,我姥姥說他是‘跟琴弦置氣的傻子’!”
林昭寧望著臺上手足無措的周延,忽然覺得這人很有意思。白天指導實驗時沉穩得像本物理教材,此刻卻像個被戳穿心事的少年,連耳根都紅透了。
樂隊匆匆補了首快節奏的歌救場,周延抱著斷弦的吉他鞠躬退場時,還不忘往林昭寧這邊看了一眼,眼神里帶著點無措的歉意。
散場時人潮洶涌,林昭寧被推著往樓梯口走,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她摸出來看,是蘇舟越發來的:“剛刷到你們學校晚會視頻,物理系有個學長唱《晴天》斷了弦,跟我當年一模一樣,巧吧?”
沒有多余的聯想,只是一句尋常的分享。林昭寧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回了個“是挺巧的”,剛把手機塞回了口袋。
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她:“林昭寧!”
周延跑過來,懷里換了把黑色吉他,牛仔外套的袖口沾著點松香:“剛才……有點丟人。”
“還好。”林昭寧把手機塞回口袋,“比跑調強。”
他愣了愣,隨即笑起來:“你聽過跑調的?”
“嗯,初中同學。”她含糊帶過,目光落在他左手小指的繭上——那處皮膚比別處略深,像藏著段反復練習的時光。
“其實高中練這首歌,”周延忽然放慢腳步,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吹走,“總在我家院子里練。隔壁樓有個女生,每天晚自習回來,都會在我唱到斷弦那句時停下自行車,車鈴叮鈴響一聲。”
林昭寧的腳步頓了頓。她初中住的小區,周延家就在隔壁樓。
“有次弦斷了,她從車筐里拿了顆糖給我,”他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里帶著點懷念,“草莓味的薄荷糖,說‘含著糖練,手就不抖了’。”
走廊的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淺淺的陰影。林昭寧忽然想起初三那個春天,她確實在隔壁樓男生練吉他的院子外,遞過一顆草莓薄荷糖——那天風很大,他的吉他弦斷了,低頭撿弦時,露出的側臉和現在的周延,竟有幾分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