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榕川仍被黏熱的潮氣裹著,老榕樹的氣根蔫蔫地垂在半空,像被抽走了力氣的絲線。林昭寧拖著行李箱走進榕大校門時,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滑,把“物理系報到處”的紅色橫幅暈成一片模糊的紅。
她在香樟樹下站定,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懸了很久,才點開那個備注“蘇舟越”的對話框。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今年春節——大年初三傍晚,她坐在離開榕川的火車上,給他發了句“我走了”,他回了“一路順風”,之后便是長達半年的空白。像初三那年信箱里那張被雨水泡糊的便簽,字里行間的情緒都被時光泡得發漲,卻再沒機會說清。
輸入框里敲敲打打,刪了又改。原本想講“我填報志愿時,對著榕大物理系的介紹看了整夜”,最終只剩一行字:「我到榕大了?!?
發出去的瞬間,香樟葉簌簌落在肩頭。林昭寧望著樹影里漏下的陽光,想起初三那個午后,他們在香樟樹下分吃一支冰棍,樹上的水滴在衣襟上,他笑她像只淋了雨的小獸,卻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脫下來給她披。
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上只有一個字:「嗯?!?
指尖的溫度驟然涼下去。她低頭填登記表,筆尖在“專業”欄頓了頓——物理系。填報志愿時,她對著招生手冊上的專業列表數了又數,最終在“物理”兩個字上畫了圈。
領了宿舍鑰匙往宿舍樓走,行李箱滾輪碾過香樟落葉,發出細碎的響。她又點開對話框,想補一句“物理系的香樟道,真的和初中很像”,輸入框里的字刪刪改改,最后還是清空。走到302室門口,手機終于再震動,蘇舟越發來張照片——實驗室的操作臺邊緣,放著半塊沒吃完的薄荷糖,糖紙皺巴巴的,露出里面草莓味的夾心,旁邊用馬克筆寫了行小字:「和之前我們吃的味道一樣?!?
林昭寧盯著照片,喉間發緊。她想起初三畢業前,最后一節自習課,蘇舟越從口袋里摸出顆草莓薄荷糖,偷偷塞給她:“市一中門口的小賣部,這種糖擺了整整一貨架,等開學……”話沒說完就被巡視的老師打斷,他慌忙低下頭,耳尖紅得像被夕陽燒過。后來那顆糖在她筆袋里捂化了,黏在碎花筆袋的內襯上,留下塊淺粉色的印子,像個沒說透的秘密。
推開宿舍門時,靠窗的女生正彎腰鋪床單,聽見動靜回過頭笑了笑:“你好,我叫陳柚,也是物理系的?!?
“林昭寧。”她點點頭,拖著行李箱往空床位走,兩人沒再多說,各自忙著收拾東西。陳柚整理書桌時,不小心碰掉了林昭寧放在床尾的書包,里面的錯題本滑了出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标愯诌B忙撿起來遞過去,指尖掃過封面時頓了下,“這筆記看著挺久了哎?”
林昭寧接過本子攥在手里,嗯了一聲。錯題本上,紅筆標著的公式旁,還留著蘇舟越從前畫的小箭頭——初三晚自習,他講題時總愛用紅筆圈關鍵,說“這是給你的物理路標”。她記得離開榕川前,這本子落在了外婆家,春節回去時發現被他補了滿滿三頁解題步驟,最后一頁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和當年她在他校服上畫的一模一樣。
傍晚去食堂的路上,熱風裹著黏膩的濕氣撲過來,陳柚扯了扯短袖的領口,抱怨道:“這鬼天氣,都入秋了還這么熱,走兩步就一身的汗,渾身黏膩膩的真難受”
林昭寧“嗯”了一聲,視線隨意掃過路邊的香樟樹。樹影被拉夕陽拉得老長,葉縫里漏下的光斑晃了晃眼睛,她沒有多想,腳步沒停。
路過教學樓后的梧桐道時,一陣熱風卷著幾片葉子滾落下來,林昭寧下一意識側身避開。石凳子上放著一個帆布包,淺灰色布料上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小貓,耳朵尖尖翹著,看著有點眼熟。她愣了半秒,很快移開視線。
“昭寧!你再不走快一些食堂的冰粉要沒了!”陳柚已經走出幾步路,回頭沖她喊,馬尾辮隨著動作在肩頭甩了甩。
“噢,好?!绷终褜幠_步跟上,抬頭看見公告欄前站著一個男生。他穿著件白色T恤,低頭看著新生名單,側影在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她沒細看,視線匆匆掠過,心里沒有什么波瀾,只覺得“白T恤”在這種天氣里,倒是顯得挺清爽的。
男生似乎覺察到什么,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又落回了名單上。林昭寧沒有在意,自然的移開視線,手心沒有什么異樣,只覺得風好像更熱了些。
食堂里鬧哄哄的,吊扇呼啦啦的轉著也驅不散這悶熱。陳柚端著兩碗冰粉擠到座位,推給她一碗:“快吃,紅糖底的,剛從冰柜拿出來的,冰的很?!?
林昭寧舀了一勺送進嘴里,冰涼的甜意混著花生碎的香,順著喉嚨滑下去,驅散了不少熱意。她慢慢吃著,聽著陳柚絮叨著家里的事,偶爾“嗯”一聲應和著。
“對了,剛才公告欄前那個男生,”陳柚忽然抬下巴往取餐口方向示意,“那是我表哥周延,也是物理系的,今年大二,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林昭寧順著看了一眼,周延正端著餐盤找座位,她點點頭:“看著挺文靜的?!?
“可不是嘛,典型的學霸性子,”陳柚吸了口冰粉,“小時候總愛揪我辮子,現在倒成了悶葫蘆?!?
林昭寧沒接話,低頭繼續吃冰粉。碗沿的涼意浸在指尖,挺舒服的,她想起初中時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但具體是因為什么,又記不清了。
晚飯吃到一半,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條快遞通知。林昭寧掃了一眼,陌生地址,大概是哪個平臺的促銷短信,隨手劃掉了。
回宿舍的路上,陳柚還在講表哥周延的糗事,說他高中時總被老師抓去當免費家教,林昭寧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路過宿管站時,她沒進去,反正也沒什么要取的。
推開302宿舍門時,里面已經有兩個人了??看暗臅狼白鴤€戴黑框眼鏡的女生,正對著電腦敲字,聽見動靜抬頭笑了笑:“你們好呀,我叫許曼琪,計算機系的。”她手指了指旁邊鋪好床的女生,“那位是張語桐,跟我同系的,剛去打水了?!?
陳柚把包往椅子上一扔,自來熟地湊過去:“我叫陳柚,這是林昭寧,我們都是物理系的!”
正說著,張語桐端著兩個熱水瓶進來,個子高高的,扎著利落的高馬尾:“回來啦?我剛去看了看,走廊盡頭的熱水機水壓挺足?!彼阉糠旁陂T后,從包里掏出幾袋小餅干,“這是我帶的本地特產,你們嘗嘗?”
許曼琪推了推眼鏡,笑著補充:“語桐家就在榕川,以后想逛吃找她準沒錯?!?
林昭寧接過餅干,指尖觸到包裝袋的溫熱,輕聲說了句“謝謝”。陳柚已經拆開一袋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哇,這個餅干好脆!對了對了,下周迎新晚會,你們去不去?”
“聽說有樂隊表演,”許曼琪眼睛亮了亮,指尖在鍵盤敲下最后一字,轉頭加入話題,“我有朋友在吉他社,說他們排了首新歌要壓軸?!?
張語桐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搭,挑眉道:“去啊,剛開學沒課,正好看熱鬧。不過聽說要提前領票?”
“我表哥說他們參與迎新籌備,能拿到票?!标愯峙男馗WC,“到時候咱們四個正好坐一排?!?
林昭寧靠在書桌邊,聽她們討論晚會流程,偶爾插句嘴。許曼琪敲擊鍵盤的節奏放緩,安靜聽著,適時回應兩句。
陳柚興致勃勃,又說起對迎新晚會表演的期待,從歌曲到舞蹈,說得眉飛色舞。張語桐偶爾接上兩句,聊聊自己知道的節目信息,許曼琪則在一旁用電腦處理著什么,偶爾抬眼參與幾句簡單對話。
窗外天色漸漸暗透,宿舍樓道傳來其他新生整理行李的動靜,夾雜著家長低聲的叮囑。張語桐起身去開燈,暖黃光線漫開,照亮書桌上攤開的課本、墻角堆著的行李箱,四個女生的交流雖仍帶著初遇的客氣,卻比剛見面時自然了些。
“對了,”許曼琪忽想起件事,“明天上午有新生班會,輔導員說要選臨時班委,你們有人想試試嗎?”
陳柚立刻擺手:“我可不行,最怕管人?!睆堈Z桐也搖搖頭:“我打算報街舞社,估計沒時間?!?
兩人目光落在林昭寧身上,她愣了愣,剛想說“我也不太會”,手機忽然震動。是媽媽發來消息,問她宿舍住得習不習慣,要不要寄家鄉辣醬。
“我也沒什么經驗,”林昭寧回復消息,抬頭笑笑,“先看看情況再說吧?!?
晚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帶著草木清香。四個女生又聊了會兒,從選課系統說到附近小吃街,直到宿管阿姨在走廊喊“關燈時間到了”,才各自收拾準備休息。
林昭寧躺在床上,聽著對床陳柚輕微呼吸聲,還有窗外隱約的蟲鳴。她摸出手機看時間,屏幕跳出校園公眾號推送,標題是“迎新晚會節目單新鮮出爐”。她點開掃一眼,關掉手機時,忽然想起傍晚在公告欄前看到的穿白T恤背影,好像和節目單上某個表演者名字,有點莫名重合感。
但也只是一瞬念頭,很快被睡意蓋過去。新環境、新室友,還有即將到來的專業課和晚會,像這南方九月熱風,帶著陌生的躁動,卻也讓人隱隱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