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詭宅侍女(一)
- 幽靈棚子:岡本綺堂驚悚篇
- (日)岡本綺堂
- 3361字
- 2024-10-29 14:28:48
原本就安靜的宅邸,在夜晚更添一重靜寂,隔壁房間的榻榻米上卻傳來很輕的腳步聲。阿蝶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連忙緊緊裹住被子,俯在枕頭上。黑框室內隔門突然被拉開了,和服下擺拖曳在地上的聲響細細地傳到枕邊。阿蝶屏住呼吸。
來人站在昏暗的行燈旁,透過白色蚊帳窺看阿蝶的睡顏。阿蝶覺得已然死了一半,死死抓住被子想,來人接下來要生吸她的血呢,還是啃她的骨頭……
結束為期半個月的避暑旅行回到東京,依舊是八月盛夏。我帶了點兒旅行途中買的土特產,去拜訪半七老人。老人說剛從澡堂回來,正坐在緣廊的蒲團上扇扇子。清涼的晚風吹入庭院,鄰居家的窗邊傳來蟈蟈的叫聲。
“果然還是蟈蟈聲,最有江戶風情啊。”老人感慨,“雖說蟈蟈最便宜,在蟲子里屬下等,但總比松蟲或鈴蟲更有江戶的味道。路人如果在誰家窗檐下聽到蟈蟈聲,就會自然地想起江戶的夏天呢。這話若被賣蟲子的聽到要不高興了,但松蟲、草云雀這些,價格雖高,卻終究不夠江戶。用現在的話說,最有庶民感、最有江戶感覺的,當數蟈蟈。”
老人今日講著蟲子的話題,對三錢就能買一只、不過是小孩玩物的蟈蟈大加贊賞。隨后又說:“你如果養蟲子,也要養蟈蟈。”聊完蟲子,又說到風鈴,最后說起今夜正是新歷的八月十五夜。
“新舊歷不同,八月還是這么熱呢。這要是舊歷的八月,早晚就一下子變冷了。”
老人又談起舊時賞月的事,其中還提到了這樣的事,為我的筆記新添一則故事——
文久二年[1]八月十四日傍晚,半七比平時回家早,吃過晚飯,想去旁邊的無盡會[2]看看,卻碰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盤著小丸髻,滿面愁容。
“大人,許久沒遇到您了,一向可好?”
“噢,是阿龜太太啊,好久不見。新幫手阿蝶不錯吧?那孩子一看就是能老實工作的樣子,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不,其實今夜叨擾,就是為了阿蝶的事,這事您務必要幫我一起想想法子。”
看著四十歲女人額上的皺紋,半七大抵能想象阿龜找他有何事。阿龜和今年十七歲的女兒阿蝶,在永代橋邊開了家茶鋪。阿蝶生得端莊美麗,雖然有些寡言少語,但足以招攬年輕的客人來喝茶。阿龜也為生了這么個美麗的女兒自豪。這樣的女兒能有什么事端,半七大抵猜得出來。肯定是一向孝順的阿蝶,找到了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人。做生意歸做生意,阿蝶要是戀愛了,倒也不值得她娘嘮叨,半七心想。
“是什么事呢?阿蝶怎么了?還真是讓為娘的操心啊。算了,只要不太出格,您也看開一點兒。年輕人嘛,要是沒點兒有趣的事,賺錢就沒勁了。您應該記得自己年輕過吧,可不能對阿蝶太啰唆。”半七笑著說。
阿龜聽到這番話,卻絲毫未露笑容,只是木然看著他的臉回話:“哪兒有的事啊,大人。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要是戀愛,正如您說的,可能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是這事實在是讓人發愁啊……阿蝶也是哭得發抖呢……”
“聽來真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女兒經常會不見蹤影……”
半七又笑了,年輕的茶鋪姑娘有時不見蹤影,這聽起來好像不是什么大問題。阿龜見狀連忙解釋:“不是的,和男人沒有一點兒關系……請您聽我說。那是發生在五月初慶祝開河的花火大會之前的事。有個儀表堂堂的武士,帶著同伴從我們茶鋪經過,突然看到我女兒,兩人就晃進了店。喝茶休息了一會兒,放下一朱[3]茶錢走了,真是很好的客人。過了三日左右,那個武士又來了,還帶了個看上去是宮廷里出來的三十五六歲的優雅女性。兩人應該不是夫妻。那個女人問了阿蝶的名字、年齡等,也放了一朱茶錢就走了。再過了三日左右,阿蝶就不見了。”
“嗯!”半七點頭道。
莫不是人販子,扮作有身份的武士和女人,專門拐那些容貌秀麗的女孩?半七心想。
“你女兒自那以后就再也沒回來嗎?”
“不,過了十日左右,阿蝶在傍晚天快黑的時候,臉色慘白地回來了。我稍微放心了,細細問她經過。最初阿蝶被擄走時,也是傍晚時分,我在茶鋪收拾,阿蝶自己先回家了。經過濱町河岸的亂石堆時,突然從石頭后面出來兩三個男人,一下子抓住阿蝶,用東西塞住她的嘴巴,又把她的手綁起來,遮住她的眼睛,然后把她硬推進一頂轎子,不知道抬到了什么地方。我女兒被恍恍惚惚地搖晃著,無法判斷行進的方向,只知道似乎進了個大宅子,連離得是遠是近,也記不清楚了。”
到了地方,阿蝶被帶到宅子深處,坐在房間里。三四個女人出來,幫她把嘴里的東西和眼罩拿掉,又把她手上的繩子解開。最后,之前在茶鋪里見過的女人出來了,溫柔地對阿蝶說:“您一定受驚了,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只要安靜地按照我們說的做就可以。”年輕的阿蝶過于害怕,甚至無法好好回答。女人見狀,多安慰了她幾句,讓她先好好休息,馬上有茶和點心呈上來。后來又說讓她去洗澡,于是由侍女帶路,阿蝶恍恍惚惚地去了湯殿[4]。
洗完澡,阿蝶又被帶去另一間寬闊的房間,里面鋪著厚實華美的坐墊。壁龕的花瓶里插著撫子花,造型優雅,墻上掛著一把琴。已經頭暈目眩的阿蝶不知所措。
此時那個在茶鋪里見過的女人又出現了,讓人把阿蝶的頭發盤起來。于是其他侍女前來給阿蝶盤發。她讓阿蝶換上和服,女人們又忙著把架子上掛的艷麗的振袖[5]拿來,披在阿蝶瑟縮的肩上,扎上織錦般厚厚的腰帶。這樣裝扮過的阿蝶,宛若重生。見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站著,眾侍女拉她坐到蒲團上。接著又有小矮桌搬上來,放在阿蝶面前。桌子上放著兩三冊裝幀華麗的書。侍女們又搬來香爐放在桌子旁邊,香爐緩緩飄出輕淡紫煙,縈繞身畔,阿蝶幾乎要醉在那香氣中。絲質行燈[6]上畫著秋草圖案,照得房中很不真實,阿蝶宛如置身夢中。
侍女們打開一冊書,教阿蝶俯身做出讀書的樣子。魂魄已經丟了一半的阿蝶,只知道別人說什么就做什么,完全沒了反抗的氣力。此刻的她只是一個人偶,按照他人的意志表演。她老老實實地朝向書本,說了句“好像有點兒熱”,就有一名侍女在身旁柔和地扇起絹制團扇。
“不能說話哦!”茶鋪里見過的女人提醒阿蝶,阿蝶只好不自在地坐著。
終于,外面的緣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好似來了三四個人。見過的那個女人提醒阿蝶不能抬頭,阿蝶只聽見靠緣廊側的移門被輕輕地拉開了一點兒。
“不可以看。”女人又小聲叮囑。
到底是什么恐怖的東西在看自己呢?阿蝶嚇得縮著身子,一個勁兒地盯著桌子。移門無聲地關上了,緣廊上的腳步聲也漸行漸遠。阿蝶放松下來,才發覺腋下冷汗如雨。
“辛苦你了,”女人安慰道,“現在應該可以放松一下了。”
之前晦暗不明的行燈立刻被點亮,房間里頃刻亮了許多。侍女們傳來晚飯的菜肴,恭敬地對阿蝶說:“已經過了飯點,您應該餓了。”阿蝶坐在蒔繪[7]餐具裝的精致美食前,胸中卻像壓了一塊大石,什么也吃不下。她對著眾多美食,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勉強用過晚飯,之前見過的女人對她說最好再休息一下,就站起身來。眾侍女便撤去餐盤退下了。
只剩阿蝶一人,她才如夢初醒,怎么也想不明白。難道是遇上了狐妖?這里的人究竟為何要帶她過來,讓她穿美麗的和服、吃美味的食物,讓她住這樣壯觀的宅邸,又如此精心服侍呢?會不會像戲曲或凈琉璃[8]里唱的那樣,是要她做誰的替身被斬首呢?阿蝶不由得開始懷疑。
無論如何,這樣陰森可怕的地方,阿蝶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想快點兒逃走。但要往哪里逃呢?實在沒有方向。
“如果能去庭院,說不定能找到出路。”
阿蝶忖度著,拿出畢生的勇氣,屏住呼吸,在榻榻米上匍匐向前滑動,然后用顫抖的手拉開一點兒移門,卻迎面碰上一名侍女。阿蝶嚇得呆住,對方卻說:“如果想去廁所,我來帶路。”來到緣廊上,可以看到寬闊的庭院。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可望見二三流螢在漆黑的樹木間飛舞,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待她回到原來的房間,有人不知什么時候鋪好了床。床上吊著白色蚊帳,看起來很清涼,蚊帳上繡著大雁圖案。見過的那個女人又從不知什么地方出現,說道:“休息吧。先提醒您一下,晚上無論發生什么,一定不能抬頭。”
說完阿蝶便被牽著帶入蚊帳,蓋上雪白的棉被。此時響起了四時(晚十點)[9]的鐘聲。女人們幽靈般的腳步聲再度消失。
真是恐怖的一夜。
注釋
[1]即1862年。
[2]一種按期平均繳款、分期輪流用款的民間互助組織。
[3]江戶時代的金幣(使用黃金和少量銅鑄成的貨幣)單位。
[4]洗澡間略古風的說法。
[5]和服的一種,袖子長,風格較為華麗。
[6]室內用的方形紙罩座燈。
[7]日本傳統工藝,在漆器上以金、銀、色粉等材料繪制紋樣裝飾。
[8]日本古典劇種之一。
[9]江戶時代使用不定時法計時,將一天分為十二個時段。日出到日落之間六等分,日落到日出之間同樣六等分。全書延用原文的計時方式,并括注現代計時方法對應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