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珩隨著傅央情一路往東南而去,不過百余里,便見數(shù)座山峰壁立而起,嶙峋嵯峨,其勢環(huán)抱如蓮瓣初綻,簇?fù)碇煌舯滩ê泼斓拇蠛?
大湖約莫百頃,澄澈如翠,波瀾不興,四面高山之上皆是皚皚白雪,嵐氣氤氳間,如輕紗繚繞,湖光山色,融為一體,宛在畫中。
“張道友,此湖名為照影,貧道洞府便在此間了。”傅央清當(dāng)先引路,說話之間,已是來到湖岸邊上的一處幽谷。
眼前是一片繁茂竹林,望去一片碧綠蒼翠,林中設(shè)有一間簡易竹樓,深處岫壑生煙,云遮霧罩,若是從天中飛過,不用心留意絕難發(fā)現(xiàn)。
張珩正四下打量間,天邊卻有一個(gè)坤道乘風(fēng)而來,只見其頭戴云水冠,手著玉麈尾,身量頎長挺拔,容顏極為秀美,只是雙眸如深潭寒淵,波瀾不驚,無悲無喜。
她目光掃過張珩,隨即按落云頭,萬福作禮,道:“傅道友,有禮了。”聲似雪泉漱玉,泠泠然沒有一絲起伏。
傅央情目光閃動,稽首道:“原來是玉塵仙子,有失遠(yuǎn)迎了。”
玉塵仙子神情淡然,道:“傅道友,上次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傅央情擺了擺手,沉聲道:“仙子不必多言,傅某心意已決,斷不會令小女拜入斷念崖門下的。”
玉塵仙子似早有所料,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又踏云而去了。
看著此人離去的身影,張珩不免若有所思。
他曾在觀中一位長老留下的手札中得悉,斷念崖實(shí)為上古無情道一脈分支,視七情六欲為道途樊籠,堅(jiān)信唯有絕情滅欲,方能貼近大道,證得長生。
其秘傳玄功《太淵玄冰鑒》,可熔七情為琉璃胎,碎妄念證清凈身,然則修為愈深,人性愈薄,終至太上忘情之境。
正思量間,林中竹樓的門扉悄然開啟,一名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女款步而出。
但見她身姿初成,已顯亭亭之態(tài),肌膚瑩白勝雪,隱有玉質(zhì)清輝,最是那雙眸子,顧盼間靈慧流轉(zhuǎn),雖稚氣未脫,眉宇間卻已隱見秀逸絕倫的輪廓。
少女見了傅央情,忙快步而來,脆生生道:“爹爹,那興風(fēng)作浪的妖孽被爹爹驅(qū)走了么?”
傅央情哈哈一笑,道:“為父出馬,自然是手到擒來。攸寧,你快去后山摘取些雪上苔,送至松濤閣來,為父要親自為張道兄烹茶。”
聽了這話,傅攸寧眸光流轉(zhuǎn),在張珩身上不停打量著。
張珩本就身形頎長,挺拔如松,入道修行后,更添幾分飄逸若仙,風(fēng)采出塵的氣質(zhì),免不了讓人多看了幾眼。
二人沿著林中石徑漫步,繞過幾塊嵯峨怪石之后,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臨水亭樓,上書“松濤閣”三個(gè)挺拔虬勁的大字。
傅央情先行一步,張珩也是灑然相隨,亭中陳設(shè)簡單,僅兩席蒲團(tuán),一張石桌,然甫一踏入亭中,眼前景象卻是隨之一變。
云濤如綃,煙霞成綺,千峰蘸碧,倒寫天池。忽有孤鶴排云,清唳聲貫徹層霄,俯仰之際,萬象在抱。
見狀,張珩不由得嘖嘖稱奇,贊道:“壺中藏日月,別有一洞天,方圓百里不過是芥子須彌,這莫非便是上古玄術(shù)壺天法?”
傅央情看他一眼,笑道:“道友果然是見多識廣,不過貧道可沒這般本事,不過是僥幸得了前賢遺澤罷了。”
聞言,張珩目光閃動,細(xì)看之下,果然發(fā)現(xiàn)了些些許端倪,茫茫云海之下,隱約可見淡淡的符篆痕跡嵌于其中,其根基雖深厚玄奧,運(yùn)轉(zhuǎn)間卻少了幾分渾然天成。
二人于蒲團(tuán)上趺坐,石桌清簡,唯余山風(fēng)穿亭過隙的微響。
張珩稍作沉吟,緩緩出言,道:“真人攜晚輩來此,想必非是無有緣由,若有什么話,不妨直言相告。”
傅央情把目光移過來,凝定他面,淡淡道:“在道友看來,貧道這般做是何緣故?”
張珩毫無拘謹(jǐn),道:“還請真人指點(diǎn)迷津。”
傅央情笑了一笑,轉(zhuǎn)而語氣平靜道:“不瞞道友,貧道曾祖曾在清微宗修道,只因三百年前,我家曾祖與焚香谷弟子暗結(jié)珠胎,壞了宗門清譽(yù),是以被逐出了山門。”
聽了這話,張珩不免神色微動,據(jù)他所知,三百年前的修真界遠(yuǎn)非如今這般太平,尤以正魔兩家為甚,彼此征伐不休,敵意甚濃。
焚香谷雖算不上魔道大宗,但因所修功法之故,門中弟子卻是手段詭譎,消息靈通,壞了不少玄門的好事,被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貧道修行以來,自認(rèn)資質(zhì)尚可,以為大道獨(dú)行,方顯真性,更兼有幾分緣法,覓得些許前人洞府遺珍。如此不過百年,便有了今番功果。”
張珩靜聽,此人他一見面就覺得頗不簡單,眼下說這話,恐怕另有深意,因而只在那里微笑不言。
傅央情緩緩起身,來至欄桿處,負(fù)手遙望,道:
“只是說來可笑,越是到了我這般修為,越發(fā)能感受到散修的無奈。“
“道法玄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無明師釋疑,無同門參詳,獨(dú)坐幽室,持殘燭以窺天道,稍有不慎,歧路生焉。此中兇險(xiǎn),如履九幽懸絲,步步驚心。”
“你可曾心疑?以貧道修為,那頭興風(fēng)作浪的鱔妖,不過是一合之?dāng)常舴穷櫦办`云真人的手段,又豈會做出那般可笑的舉動?”
聽到這里,張珩心頭一陣恍然,所謂獨(dú)木難支大廈,孤蓬難抗風(fēng)濤,萬年以來,除了一二位天資卓絕的散修攀登上境外,余者不過是碌碌之流,彼輩枯坐經(jīng)年,蹉跎百載,所得不過片羽微光。
他心下暗忖,自家一路走來,所行之事或多或少皆是仰仗了山門的名聲,若他只是一介散修,無宗門師長為憑,缺洞天福地滋養(yǎng),又怎會有如今這一身道行?
求道如攀絕壁,無繩可援,無階可循。每一步,皆是血肉與神魂的砥礪。無上乘玄功,無大藥滋養(yǎng),何以載道?此非道心不堅(jiān),實(shí)乃天地傾軋之難,非大毅力、大機(jī)緣、大智慧者,難破此局。
念及至此,張珩心頭豁然開朗,海涯觀不過是清微宗的一處下院,雖有諸多散修難以企及的好處,但于他而言卻仍嫌不足,唯有躋身清微上院真?zhèn)髦校接懈鄼C(jī)緣證得長生。
傅央情回過頭來,見他陷入沉思,也不再多說,只是望著亭外云卷云舒,聚散飄渺。
少頃,傅攸寧走了進(jìn)來,她手托著一方瑩白玉盤,盤中并置有兩只杯盞。引人注目的是,杯中并非尋常茶湯,而是盛著兩團(tuán)嬰兒拳頭大小、寒氣氤氳的玄冰。
冰晶剔透,清晰可見里間有數(shù)片纖薄如蟬翼的青葉,其葉脈紋理卻清晰無比,天然勾勒出玄奧繁復(fù)的條紋。
傅攸寧將玉盤置于案上,那玄冰散發(fā)的絲絲寒氣,竟讓室內(nèi)靈氣都顯得清冽了幾分。
她未語先笑,纖指虛點(diǎn)那冰魄中的青影,溫言解釋道:
“這便是爹爹種植的雪上苔,乃茶中異品,一旦離枝,其中一點(diǎn)先天靈機(jī),便會如朝露遇陽,瞬息間散歸天地,徒留凡葉,再無神效,因而須以這玄冰封鎖。”
張珩的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色,他眼光自是不差,此物形神特異,靈機(jī)深蘊(yùn),確非俗品,只是如此一來,讓他對傅央情的目的愈發(fā)看之不透了。
傅央情笑了一笑,把手一翻,便取出一套樣式古拙的煮茶器具來,只見他氣定神凝,抬手捻起冰團(tuán),也不見多余動作,冰團(tuán)便無聲無息地化開,不落一滴水漬,只升騰起縷縷凝而不散的乳白寒霧,繚繞于銚口,宛如仙家吐納。
張珩所求唯在大道精進(jìn),平日也并不在意這些外物之華、風(fēng)雅韻事,如今一見,卻也是豁然一亮,心神亦隨之寧定。
傅央情做完這一切,抬首見張珩不急不躁,端坐如松,笑了一笑,隨即緩緩言道:
“張道友,我觀你不過是練氣八層的修為,卻獨(dú)自一人下山游歷,可謂是有膽有識。不過你可知曉,早有不速之客尋上門來,不惜以重寶為酬,廣撒羅網(wǎng),搜尋道友的確切行止消息。”
張珩心念微轉(zhuǎn),他入道以來,并未有什么生死之?dāng)常鞘巧昙业娜耍炕蛘呤侨f興觀林照遠(yuǎn)依舊不曾死心?
傅央情見他聽了這消息,面上猶自若無其事,不由得暗暗頷首,心中對其評價(jià)又高了幾分,繼而言道:
“貧道雖避居深山,但因舊日淵源,與你清微宗申家有些舊情,前幾日申無垢遣人過來,言說若得見道友蹤跡,生擒死誅,俱有重酬。”
說到這里,傅央情語氣也冷了下來,一股凜冽鋒芒自其周身沛然勃發(fā),恍若利刃懸頂,似乎下一刻便要拔刀相向。
聽了這話,張珩卻是波瀾不驚,他目注著傅央情,緩緩道:“如此說來,真人有意取我項(xiàng)上首級么?”
他心頭澄澈如鏡,剔透明亮,傅央情倘真欲行此事,又豈會徒費(fèi)唇舌,故作姿態(tài)?分明是虛言恫嚇,另有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