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昭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入了深夜。
她抱著被子縮在床角,盯著眼前懟過來的兩張清秀臉龐,兩個眼圈紅紅的,活像只受了驚的可憐小兔,“這是哪里?你們是誰?”
花月愣了一下,擠出個溫婉和煦的笑,放柔了聲音:“奴婢是花月啊,殿下不記得奴婢了嗎?”
“花月?”紀昭昭揉著眼,莫名覺得熟稔。
又一個聲音輕輕柔柔,“殿下,你看我,我是季春!”
紀昭昭揉著眼,在記憶里搜尋了許久,才將兩人的姓名對上了臉。她抱著被子抽吸著咳了幾聲,又干咽下幾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花月,我渴了,想喝水。”
“好,渴了好,渴了好啊。”花月眼睛一亮,滿眼心疼地看著縮在墻角的少女,轉頭便對季春吩咐道:“好妹妹,我先陪著殿下,你去給殿下端壺水來。”
季春應了,沒過一會,她就端著盤托上了床廊。她將盤托放在床頭的柜子上,提起茶壺,斟了一杯茶水遞到紀昭昭眼前。
“殿下,請喝茶。”
紀昭昭呆愣著,茫然就望著季春。
“還是給殿下自己動手吧。”花月笑了笑,接過季春遞過來的茶杯,兩眼彎彎地看著她。
花月打趣道:“瞧你這架勢,恨不得替殿下去把水喝了才好。”
季春啞著聲低笑,“這確是我的不對。”又轉頭看向紀昭昭,聲音輕柔:“請殿下喝茶。”
紀昭昭從花月手里接過了茶杯,正想仰頭一飲而盡,余光一瞥,卻看見兩張清秀臉龐殷切的望著她。她不太適應。說實話,這是她第一次被人這么關心,關心得讓她分外緊張。
“殿下,怎么不喝啦?”季春柔聲哄道。
紀昭昭紅著眼,“你們別看著我,這樣好奇怪,我不適應……”
“好,我們不看你。”花月拉著季春轉過了身。
對著兩人的背影,紀昭昭把水倒進胃里。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見花月在問:“殿下,水喝完了嗎?還需要水嗎?”
紀昭昭眼底的紅痕胭脂越發明顯。她聲音喑啞:“還需要。”
花月接了茶杯再去倒水時,紀昭昭的眼角已經聚起了珍珠。
“好端端的,殿下這會子……”季春聲音一頓,眼珠迅速地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吸了一口氣,輕聲問:“殿下可記得自己是如何墜湖的?”
“如何墜湖?”紀昭昭的思緒陷入沉默。她該怎么說?自己一心求死,在學校天臺cos亞里士多德的小球、牛頓手里的蘋果?
不過……她好像依稀記得有人推了她一把,回頭的時候沒見著那人的面容,只是那一件湖藍色的公主裙,她的確印象深刻。
越往下想,頭就越疼。
紀昭昭抱著腦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疼的卻是咬牙切齒。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過臉龐掉落在錦被上,把花月嚇了個好一心顫。
花月一邊安慰紀昭昭,一邊帶著慍怒埋怨季春:“好端端的,你同殿下提這個做什么?”
季春抿著嘴,“我這不是……”
花月打斷她,“你莫心急……”
紀昭昭不明所以,“你們在說什么?”
“沒什么,殿下可還要喝水了?”花月遞過來一個斟滿水的茶杯。
紀昭昭接過茶杯,正想要喝水,季春突然問道:“殿下墜湖之時,當真不覺得后背有人?”
花月捂上季春的嘴,“殿下背后當然是有人的,跟在殿下的諸多婢子難道就不是人了?”
季春還想再說些什么,花月又道:“難道當時你不算在殿下身后跟著?”
季春忽然就卸了力。對啊,除了被靜妃娘娘叫走的洗桐,當時跟在殿下身邊的,除了貼身伺候這幾個,殿下身后還足足跟了十幾個三等宮女……這要是一一盤問下來,先不說殿下能不能支撐得住,就是她自己,都不好說能從嫌疑的名單里面摘出來。
“花月姐說得對。”季春靜下心點了點頭。又看向紀昭昭,“都怪我沒照看好殿下,今后季春要更對殿下上心了。”
紀昭昭縮著脖子啜飲茶水,余光輕輕地往上瞄。她愣愣地答:“沒、沒事。”
花月又嘆了一口氣,“可惜這天太晚了,也忘了問傅太醫今夜里有無輪值,不然咱也是說想再請他過來瞧瞧。”
“這個傅太醫,他很厲害嗎?”紀昭昭昏迷期間也不是全然無知。這會子聽花月又提起這個人來,她不免也進了些心。
“這個傅太醫嘛……”花月的語調有些延續,像是在回憶什么。停了一會,花月才說道:“這傅太醫的生母與宸妃娘娘是手帕之交,青梅竹馬的情誼,自然是要比別的太醫好些。”
紀昭昭咽下一口茶水,又問道:“宸妃娘娘?是我的生母嗎?”
她雖然繼承了原主的記憶,但皇宮中關系錯綜復雜,一時半會她也捋不清譜系,再加上原主本就……不太靠譜。她也是個不太靠譜的,單只看個《紅樓夢》,她也沒分清楚賈政跟賈璉是個什么關系。
誰知道季春的動作就大了,一雙秋水似的眸子緊緊地盯著紀昭昭。不知道的,還以為紀昭昭說錯了什么。
紀昭昭也就是這樣想的:“我說錯了嗎?”
花月接過紀昭昭遞過來的空茶杯安慰道:“你沒說錯,宸妃娘娘是您的生母。”
紀昭昭若有所思地點了頭。原主的生母是妃位,又封號為“宸”,想必是個盛寵的,那為何在她溺水之時,聽到岸上有人在說原主卻是個薄寵的公主。
就在紀昭昭猶豫之時,花月又開口了:“只是早年你未養在宸妃娘娘膝下,也不愿稱之為母,宸妃娘娘焦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托了我們姐妹眾人好生照料你。”
“那我早年是養在哪位娘娘膝下的?”紀昭昭突然問道。
季春答:“是靜妃娘娘。”
“靜妃娘娘?”紀昭昭嘴唇微動,腦子里驀然閃過一些片段。
原主和二公主紀敏相處的一些瞬間:紀敏總是穿著新衣,原主只能撿著紀敏穿剩下的衣裳穿;紀敏所求必應,原主求了還要挨罵;紀敏的首飾丟了,堂而皇之地怪到原主的頭上,靜妃娘娘罰了她不許吃飯。
堂堂一個公主,怎么混得跟鄉下丫頭一般?紀昭昭扶額,也難怪外界都道五殿下紀微無能無德了。
一株溝壑里生長出來的野薔薇,如何能比得上御園里精心培育的牡丹花?
紀昭昭在心底盤算了好一會。既然這位生母的封號為“宸”,那在皇帝眼里必然也是個白月光般的存在,若是她能與原身這位生母搞好關系……
紀昭昭問:“那這位宸妃娘娘如今住在哪個宮里?”
花月頓時就愣住了,想不到如何回答自家殿下的這個問題。
相較而論,季春更顯得口直心快了。她斷然答道:“宸妃娘娘現居在冷宮之中。”
冷宮?!
紀昭昭倒吸一口涼氣,原主這生母是做了什么?竟然把自己送進了冷宮?
她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一點希望碎成了渣。心底連連感嘆,難怪原主年紀輕輕就居于她人屋檐之下,也難怪原主分了宮殿后就性子嬌蠻得一發不可收拾。
少時不可得之物,終究困其一生。
紀微是如此,紀昭昭亦是如此。
花月見紀昭昭想得出神,也知她黯然傷心,和聲勸道:“宸妃娘娘過得并非殿下思索的那般不堪。”
“那她怎么住在冷宮里?”紀昭昭想不明白。
季春倒是想搭話,卻被花月眼神上的警告給嚇得縮回了話風。
花月笑道:“我們這些個做宮娥奴才的,是不能妄議主子。若是殿下受了涼傷了心,想要尋了血親的生母寬慰,不妨等身子養好了,再親自去冷宮里見一見宸妃娘娘?”
這話說得倒是精彩。
紀昭昭雖點頭,目光卻是在拔步床里亂瞄。
不經意間,她就看見榻架上供得好好的一只藕蓮般晶瑩剔透的白玉如意。
紀昭昭一雙狡黠的目便黏在上面。她只依稀在記憶里找到點片段,應當是某年某月某日,原主分殿之時皇帝賜下的。“那是什么?雕得好精巧哎。”
花月順著紀昭昭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只白玉如意……”
“怎么了?”紀昭昭問。
季春道:“這只白玉如意,是殿下向陛下求來的。”
“我求來的?”
花月說:“這藕蓮玉如意乃是一對,一只在殿下這,另一只在殿下的未婚夫婿、降北王府方懷風方世子那。”
季春向紀昭昭解釋:“就是今日殿下墜湖之時,秋玉請來搭救殿下的那位貴人。”
原來如此。
紀昭昭回憶了好久,隱隱約約想起方懷風說的幾句話。
“他似乎厭惡我?”
季春不說話,眼神倒是偷偷往外瞟。花月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殿下可覺得身子還有哪里不舒服?”
紀昭昭搖了搖頭,“暫時沒覺得哪里不舒服。”
花月又道:“既然沒有哪里不舒服的,殿下不若就再休息一下?明早奴婢再喊了婢子去請傅太醫過來瞧一瞧。”
紀昭昭想了想,也點了頭。她是有些累了,頭暈乎乎的,這會子不過是為了原主的身份在好奇,才強撐著幾分精神勁。
“那奴婢就伴著殿下睡在這邊上了?”花月試探著問。
紀昭昭應了,蜷著身子縮進了被子,“那你和季春會一直守在我身邊嗎?”
“會的。”
床廊外有風吹進,垂珠的鏈子碰得叮當響,燭火跳動著,將廊外的影子映在窗柩糊的羅紗上。
花月起了身,附在季春的耳邊輕聲說道:“現已入了秋,夜里又寒涼,怕是會凍著殿下,我去把窗戶關上,你先在這守著殿下。”
季春迷迷糊糊的頷了首,沒再說什么,只由得花月提著盞燈下了床廊。耳畔隱隱約約聽到花月問了聲:“你怎么在這里?”
拔步床外的動靜不大,再加上季春和紀昭昭睡得沉,自然沒什么人會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花月沉著臉看向窗外的男子,眉心微蹙:“你來干什么?”
窗外人嬉皮笑臉,“這不是想花月姑姑了嘛,平日不見的,也不怕我思念成疾。”
花月余光瞥向男子,眸子往上一轉,移開了視線,“有事說事,沒事就滾。”
“娘子怎么這樣……”窗外人不滿地怪叫一聲。
“誰是你娘子?”花月呸了一聲,眉心擰得更緊,一只玉白的手扶在紗窗上,順道就要抽走支撐的木桿。
窗外人搶先一步扶住紗窗,抓住木桿的另一端,低低地笑出了聲,“誰說你不是娘子了?”
花月瞪了他一眼。
那人改口道:“小娘子,也是娘子。”
“少貧,說正事。”花月認真道。伸手要去揪他的耳朵,“以娘娘的行事風格,我不相信你會無緣無故的過來。”
“讓你猜到了,娘子真聰明……”窗外人心虛地看著花月的眼睛。他撓著頭,“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不過是娘娘讓我過來瞧一瞧五殿下……”
“沒死。你瞧完了,現在該走了吧!”花月沒好氣的說道。
窗外人意猶未盡,卻也不敢驚起高聲,只得在窗柩后低聲抱怨:“娘子別這么絕情嘛。”
花月一聽,迅速用行動證明了她對這個稱呼的不喜:趁著窗外男子不注意,重重的將窗柩給合上了。
當然,有個倒霉蛋的手就這么一瞬間被夾在了窗柩底下。想叫又不能叫出聲……他漲紅了臉,咿咿呀呀地發出了幾聲慘叫。
拔步床內傳來季春的聲音:“花月姐,外邊是什么動靜?”
花月憋著笑喊:“噢,沒什么大事,有只耗子竄到殿門前,我方才在攆他走。”
“噢!”季春迷迷糊糊地答:“看來明天得與孟初她們說一下了,殿下身體這般弱,耗子又臟,誰知道身上沾了什么。我看吶,咱就應該在苑里撒些藥,得毒死了才好。”
花月抿著嘴角笑,“這耗子臟的很,是該毒死了才好。”
窗外聲音微弱:“娘子……”
花月低喝:“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