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氣就漸漸涼了。
紀昭昭是主子,睡在拔步床的軟榻上,蓋著蓬松如棉的錦被,自然不覺得寒冷,倒是苦了伏臥在軟榻邊的花月和季春。
深夜滋長著寒意,季春從睡夢中凍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困欠。她看了眼身邊的花月,也是冷得睡不踏實,順手從衣架上取了件披風蓋在好姐妹身上,自己則躡手躡腳地邁過花月的身子下了床廊。
“吱嘎--”
風吹得門窗呼呼響,苑中茂盛的枝葉都開始凋零,池塘里五彩的游魚沉靜安定,水面飄著層薄薄的水霧。
“這鬼天氣,又冷了。”季春抱怨了一句,向著長廊走,三拐五繞,終于到了偏房。
這是專門給她們這些近身婢子居住的房間。
屋里有微光點點。
是有人還沒睡,點了燈芯在光下拿鞋底。
季春推開門,輕聲跟茶輕寒暄:“這般晚了,還在做?這雙鞋我可見你繡大半個月了。”
少女嬌憨,呆呆愣愣的,沒去看季春的眼睛。她低頭盯著手里的荷包,如夢初醒般:“是嘛。想不到它竟然做了這么久……”
季春關心道:“平天白日里手腳快點,倒也能擠個時間出來做,大晚上的只點一盞矮燈,這般納鞋對眼睛不好。”
少女輕聲應了,嗓子啞啞的,像是哭了許久。
季春余光瞄見茶輕的眼角積著眼淚,不免多問了一句:“好端端的,怎地又哭了?是想家?”
茶輕搖了搖頭,“不是。”
話一出口,茶輕又后了悔。她又點點頭,“也算是。”
季春一邊收拾被褥,一邊打趣她,“怎么,又是在想你那情郎?”
茶輕紅著臉不說話。
季春也知道是了,好言勸慰她:“你如今也及笄了,不過是還有十年。”
茶輕的身子顫了顫,抽著鼻子答:“那可是十年啊……十年,阿牛哥要是娶了別家姑娘,那我怎么辦呢?”
“十年怎么了?”季春摟著被褥,頭埋在里面,聲音含含糊糊,“你那情郎要是有心,莫說是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那也是等得的。若要是十年都等不起,你當了差,月月拿著例銀,要是再攢下不少,加上出宮時分的賞銀,就是不說再找個好人家,那也保得自己此生無虞,何必為了一個負心薄情的男子黯然神傷。”
茶輕低頭想著,手上活計不放。聲音小小的,“我也是想安然的,可是……我的時間不多了。”
季春站在門邊扶被褥,“什么時間不多了?你那破情郎要討媳婦啦?”
茶輕手中動作一頓,眼角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季春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再安慰她道:“好妹妹,都怪姐姐口急說錯了話。”
“沒事,季春姐,我不怪你。”茶輕苦著臉露出一個笑來,眼睛看向一邊的檀木衣箱,那里面放著的都是她給阿牛哥納的布鞋。
她十三歲入宮就服侍在殿下身邊了,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年。三年了,她日夜思念著心上人,思念到夜不能寐,無奈之下,她只好用拿鞋的方式來延緩這份苦澀。
只是三年過去了,她照著宮里小太監描述的生長速度拿好了一雙又一雙的鞋,卻始終沒收到阿牛哥寄來的信。
她甚至在懷疑阿牛哥是不是早就忘記了她……忘記了那時孩提,她與他,留著垂髫梳小辮,提著一盞花燈在上元節的燈會上肆意奔跑。
茶輕又提起嘴角,對著久未離去的季春露出一個苦笑,“我真沒事的。季春姐,今天夜里不是你和花月姐守著殿下嗎,還不快回去,若是殿下那邊……”
“殿下那邊沒事。”
茶輕的眉心在發緊,“殿下沒事?”
“是啊,殿下沒事。”季春說得肯定。她攏了攏手里的被褥,“前半夜殿下就醒過來了,只是晚了時辰,不好聲張,就沒告知大家。”
茶輕又問:“咱們殿下可說了是誰推的她?”
“你怎么知道是被推的?”季春突然問。她盯著茶輕,一雙眼恨不得將她里里外外都能看清。
茶輕的聲音有些發顫,“咱們殿下從那橋上過了多少回?偏偏這會子就出了事,若不是被人推的,我找不到別的答案。”
“我和花月姐也是這般想的,只是咱們殿下好像失了憶,有些記不得前塵往事了,花月姐還說要將傅太醫再請過來給殿下瞧瞧呢。”季春擋在茶輕身前,冷風果然就吹不晃矮燈上的火苗了。她笑了笑,對茶輕說:“瞧瞧,你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唯獨學不會擔心自己。”
茶輕低著頭,不好意思地笑。
季春又交代道:“你呀,還是早些睡了才好,夜里冷,我也該回去給花月姐添被子了。就是坐著,你也記得多添些衣物,方才都冷得發顫了。”
茶輕聞言也是將榻上的被子一拉,包住了自己大半個身子,“添好了,季春姐姐要不要再檢查下?”
季春望著她,“檢查就不必了,你腦子里都能想著談婚論嫁了,又不是小孩子家家的還要娘親來哄。”
兩人噗呲一聲都笑了。
季春邁出了地檻,用腳勾著門往里一靠便合上了。
這才又五轉三繞地走到長廊盡頭,花月已經被凍醒,站在走廊上搓著手,哈出來的氣落到冷風里,不過一會也變得沁心了。
見到季春抱著被褥過來,花月走上前笑盈盈地問:“我當是去哪了,原來是我家好妹妹也覺著冷,給姐妹抱被褥去了。”
季春白了她一眼,“既然醒了,為何只在殿門前站著,也不說去幫幫我?”
“這不是還要守著殿下嘛。”
“說得也是。”季春道。抱著被褥往花月身上靠,“如今到了殿下殿前,怎么也不說幫我分擔些?”
花月狡猾一笑,“好妹妹,你知道我身子骨弱。”
季春抽著嘴角,“少來!誰不知道咱們家花月姑姑一拳能挑十個匪患?”
“我哪有那般厲害?”花月眨眼裝無辜。
季春轉身去推殿門,“我懶得跟你計較。”
雕花的大門被打開,冷風如鬼哭狼嚎般嗖嗖地往里灌,吹得殿內燭火搖晃。
內殿里傳來少女的哭聲,“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聽到聲響的兩人匆忙趕進內殿,也顧不上床廊地板被踩得咚咚響。花月倚靠在軟榻邊,伸出手探上了紀昭昭的眉心脖頸:“怎么會這般燙?”
她轉頭對季春吩咐道:“好妹妹,你快去打盆水來,殿下燒著高熱,得想法子給她降溫。”
季春將被褥一扔就提著盆出去了,只留下花月一個人守在紀昭昭的身邊。她抓住自家殿下驚慌失措的手安慰著:“殿下、殿下,你莫害怕,我是花月,花月一直都在呢。”
紀昭昭的語氣漸復平靜,眼依舊是閉上的,低聲喃喃著“花月”。
花月也細心哄著:“對,花月。殿下,花月一直都在的。”
紀昭昭夢魘里忽然喊道:“花月……花月!有人推我……不要過來,你別推我!”
“什么?!”花月問:“是誰推了你?”
紀昭昭在夢里急得大哭。
“花月,花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