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寒時代
- (法)弗雷德·瓦爾加斯
- 3905字
- 2024-10-15 17:54:55
4
當格拉爾坐在藍色浴缸邊緣,也就是艾麗絲·高迪埃割腕的那個浴缸。他仔細觀察白色梳妝臺的側面,上面是她用化妝筆留下的圖案。狹小的浴室里,亞當斯貝格、布爾林和他的探員默默地等著。
“你們倒是說話、走動啊,見鬼,我可不是德爾斐傳達神諭的神使。” 當格拉爾感到非常惱火,因為他沒能當場破譯那個符號。“探員,請給我倒杯咖啡,我是被他們從床上拖起來的。”
“究竟是從床上,還是一早從酒吧拖過來的?” 探員沖布爾林嘀咕了一句。
“我的耳朵很尖,” 當格拉爾優雅地坐在舊浴缸邊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圖案,“我不需要評論,我只想要一杯咖啡,客客氣氣地要的。”
“一杯咖啡。” 布爾林一把抓住探員的手臂吩咐道,他的大手輕而易舉地環扣住后者的胳膊。
當格拉爾從后褲兜里掏出一本坐彎了的速記本,把圖案臨摹下來:一個大寫字母H,不過中間的橫杠是斜的,一條下凹的弧線與橫杠糾結在一起。

“跟她姓名的首寫字母有關系嗎?” 當格拉爾問道。
“她名叫艾麗絲·高迪埃,娘家姓魏爾蒙。但是她還有另外兩個名字,克拉麗斯和亨利耶特。H可以代表亨利耶特 (Henriette)。”
“不對,” 當格拉爾搖著松弛的臉頰說道,灰色胡須讓他的臉色顯得黯淡,“這不是H。中間的橫杠明顯是斜的,徑直向上翹起。而且這不是一個簽名。一個人的簽名總會隨著本人的性格而變化,會傾斜,會變形,會收縮。而這個字母寫得很工整,一點不像是簽名。它更像是一個小學生用心模仿的符號或縮寫詞,而且模仿次數不多。要是是她寫的話,也許寫過一次,最多不超過五次。因為它很像一個小學生用心模仿的習作。”
探員拿著咖啡回來,臉上帶著挑釁的表情,將滾燙的塑料杯放在當格拉爾的手中。
“謝謝。” 警督毫無反應地嘟囔了一聲,“如果她是自殺的話,那就意味著她在揭露那些把她逼上絕路的人。但為什么她的表達如此晦澀?是因為害怕嗎?她在為誰害怕?為了她的親人?她希望有人繼續追查下去,但又不愿意泄露機密。如果是有人殺害了她——你擔心的就是這個,布爾林,對嗎?——那她可能是在指認兇手。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她不直說呢?”
“只能是自殺了。” 布爾林絕望地吼道。
“可以嗎?” 亞當斯貝格靠在墻上,故意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揉皺的香煙。
對于布爾林警長來說,這句話仿佛是個魔咒,他立刻劃了一根大火柴伸過去,然后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一丁點大的浴室里頓時煙霧繚繞,探員生氣地走出去,站到浴室門外。
“她的職業是?” 當格拉爾問道。
“數學老師。”
“也對不上。這不是數學符號,也不是物理符號。不是星座,也不是象形文字。跟共濟會或者撒旦教派也沒有關系。都不沾邊啊。”
他嘀咕了一會,面有難色,神情依然很專注。
“除非是古代的北歐字母——盧恩符文,或者可能是日文假名,甚至是漢字。” 他繼續說道,“這種橫杠斜著寫的H是有的,但是下面沒有凹線。問題就在這里。我們還可以假設是西里爾字母,可是寫得不規范。”
“西里爾字母?是說俄語字母嗎?” 布爾林問。
“俄語,還有保加利亞語、塞爾維亞語、馬其頓語、烏克蘭語等,它們都用西里爾字母,范圍很廣。”
亞當斯貝格有所預感,瞥了當格拉爾一眼,制止了警督準備展開的關于西里爾字母的博學論述。果然如此,當格拉爾很不情愿地放棄了圣西里爾的徒眾創造字母的故事。
“西里爾字母中有一個Й,不要和И搞混了。” 他在本子上邊畫邊說,“您看,字母頂部有一個凹形標志,像個小杯子。根據上下文的不同,念 ‘哇咿’ 或 ‘啊咿’。”
亞當斯貝格又瞥了他一眼,當格拉爾見狀,便不再展開敘述。
“假設這名女性寫的時候遇到困難,” 他話題一轉,“因為浴缸和梳妝臺之間的間隔,她不得不伸長手臂,因此小杯子的位置放錯了,放在了中間而不是上方。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Й不會出現在一個詞的開頭,而是出現在結尾。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使用單詞末尾的字母構成縮寫詞。不過最好還是在她通話記錄或通訊錄里面找一下,看看有沒有會用西里爾字母的人。”
“那也許是浪費時間啊。” 亞當斯貝格輕聲反對道。
亞當斯貝格輕聲說話并不是為了避免得罪當格拉爾。除了個別情況,警長一般不會抬高嗓門,他說話不緊不慢,哪怕會讓對方昏昏欲睡;他的聲音柔和,對于某些人來說似乎具有催眠的效果,對另一些人則很有吸引力。審訊時,根據主審是警長還是他的部下會得出不同結果。亞當斯貝格要么把嫌疑人問得昏昏欲睡,要么會從嫌疑人的口中突然獲得一連串的供詞,就像磁鐵把咬死的釘子吸出來一樣。警長對此并不在意,因為他承認自己有時候不小心也會睡著。
“浪費時間?什么意思?”
“沒錯,當格拉爾。最好先搞清楚,凹線是什么時候畫的,在斜杠之前還是之后?H 的兩條豎線也是一樣,是先畫的?還是后畫的?”
“先畫后畫有什么關系嗎?” 布爾林問道。
“以及斜線是由下往上畫的還是從上往下畫的。” 亞當斯貝格顧自說下去。
“當然有關系。” 當格拉爾應道。
“斜杠像是一道劃線。” 亞當斯貝格接著說,“我們在劃掉、涂掉某些東西時會這樣。由下往上劃,用力劃。假如先畫的是笑容,那么它就被劃去了。”
“什么笑容?”
“我的意思是那根凸線,看起來像個微笑。”
“凹線。” 當格拉爾糾正道。
“隨您的便。單看這根線,讓人想到笑容。”
“有人想抹去的笑容。” 布爾林插了一句。
“差不多。至于那兩根豎線,它們可能是包住笑容的輪廓,比如一張從略的臉。”
“太從略了,” 布爾林說,“牽強。”
“太牽強。” 亞當斯貝格確認,“不過還是檢查一下吧。這個西里爾字母的筆順是怎樣的,當格拉爾?”
“先寫兩豎,再寫斜線,然后寫上面的小杯子。跟我們法語里把開音符閉音符之類的放在最后寫一樣。”
“因此,如果小杯子是先寫的,那就不是什么寫錯的西里爾字母,” 布爾林說,“我們也就不需要浪費時間在她的通訊錄里找什么俄國人了。”
“或者馬其頓人。又或者塞爾維亞人。” 當格拉爾補充道。
走到街上,布爾林撥通電話下了幾個命令,當格拉爾則拖著腳跟在同事們后邊,沒能破解這個符號讓他很是懊惱。其實,當格拉爾平時走路就喜歡拖著腳,所以他的鞋底磨得很快。鑒于警督很注重自己的英式優雅,但相貌身材不大拿得出手,因此更換自己腳下的倫敦產皮鞋就成了件大事。只要有人去英吉利海峽對岸,他就請他們幫忙帶雙鞋子回來。
探員對當格拉爾顯露的點滴知識深感佩服,此刻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邊。照布爾林的說法,他已經蹭出 “一點包漿” 了。
四人在國民公會廣場分手。
“結果一出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不會太久的。” 布爾林說道,“感謝你們的協助,不過我認為今晚我只能結案了。”
“既然啥都沒弄明白,那就隨便說吧。” 亞當斯貝格擺擺手道,“它讓我聯想到斷頭臺。”
布爾林目送兩名同事走遠。
“別擔心,” 他對探員說,“亞當斯貝格就是這風格。”
仿佛這句話足以揭開謎底一般。
“不過說實話,當格拉爾警督知道那么多東西,他腦瓜子里到底裝著什么?” 探員問道。
“白葡萄酒。”
不出兩小時,布爾林打電話告訴亞當斯貝格,兩根豎線是先畫的,先畫左邊,然后是右邊。
“所以就像寫H那樣。” 他繼續說道,“但是隨后,她畫了那道凹線。”
“所以跟H不一樣。”
“也不像西里爾字母。可惜了,我相當喜歡這假設。然后她畫了那條斜線,自下而上。”
“她把笑容劃掉了。”
“沒錯。到頭來我們一無所獲,亞當斯貝格。既不是首字母,也沒有俄國人。只剩了一個未知符號,留給一群未知的人。”
“要么指控他們逼死了她,要么就是向他們報警,提醒他們注意危險。”
“或者她確實因病自殺。” 布爾林說道,“但是在自殺前,她想披露某件事或者某個人、她生活中發生過的某個重要事件。這是她在離世前的最后坦白。”
“保留到人生最后時刻的會是怎樣一種坦白呢?”
“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比方說?”
“隱藏的子女?”
“或者某種罪孽,布爾林。也許殺過人。你那親愛的艾麗絲·高迪埃犯的會是什么事呢?”
“我不會用 ‘親愛的’ 這個詞。她為人強勢,剛毅,甚至有點專橫。人緣不是很好。”
“她以前跟學生有什么過節嗎?和學校有什么不愉快嗎?”
“她得到的評價很高,從來沒被調動過。四十年如一日在同一所初中,而且是在困難社區。不過據同事說,在她的課堂上,學生都不敢作聲,包括那些刺頭,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校長們自然離不開她,把她奉為圣人。她只要往門口一站,整個教室立刻鴉雀無聲。學生都怕挨她的罰。”
“不會是體罰吧?”
“不像是體罰。”
“那還有什么?罰抄作業?抄三百遍?”
“也不是。” 布爾林答道,“她的懲罰是停止愛他們。因為她愛他們,愛這些學生。是的,失去她的愛,這就是懲罰。許多學生下課后會以各種借口去見她。舉個例子,你就知道這女人多厲害了:一個小混混敲詐同學,被她叫進辦公室,不到一個小時,也不知怎么,就把整個團伙全供出來了。這女人就有這本事。”
“砍瓜切菜,對嗎?”
“你又想到斷頭臺了?”
“沒有,我在想那封丟失的信,還有那個陌生的年輕人。也許是她以前的學生。”
“要是這樣的話那這個符號是跟學生有關?團伙的標志?幫派的標志?你別惹我了,亞當斯貝格,我今天晚上必須結案。”
“那你就拖一下。哪怕拖一天也好。告訴他們你在研究西里爾字母。可千萬別說是打我們這兒聽來的。”
“拖,為什么?你想到什么啦?”
“沒什么。我只是想稍微思考一下。”
布爾林沮喪地嘆了口氣。他跟亞當斯貝格相識已久,知道 “思考” 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亞當斯貝格從不思考,他從不拿起鉛筆獨自坐在桌前,從不全神貫注地站在窗前,從不在黑板上用箭頭和數字排列線索,從不用拳頭支著下巴。他忙忙碌碌,悄無聲息地走動,在辦公桌之間穿行,在案發現場踱步,發表意見,但是沒有人見過他思考。他像一條隨波逐流的魚。不對,魚不會隨波逐流,它尾隨自己的目標。亞當斯貝格更像一塊順流而漂的海綿。那究竟是怎樣的水流呢?有人甚至說,他褐色的蒙眬眼神有時會變得更加迷離,那時他的眼睛里就仿佛有海藻似的。比起屬于陸地,他更像是屬于大海。